<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手機屏幕亮起時,我正給陽臺上的綠蘿澆水。綠色氣泡里的字帶著溫吞的暖意:“哦!小東,你媽好能干,我有你媽的微信,很多嗎,多少錢一斤……” 盯著這行字,指尖忽然觸到昨天那條朋友圈的余溫——視頻里,媽媽站在院子中央的李子樹下,草帽檐壓著眉骨,正踮腳夠枝椏間最紅的那串。陽光穿過葉隙,在她沾著泥土的褲腳上晃,她邊摘邊笑:“你看這李子,甜得能齁著人?!?配文很簡單:“家里的李子熟了,是媽媽用了心的味道。”</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原來,是這一串李子,驚動了千里外的幺姥。</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二十年前的蟬鳴突然撞進耳朵。那年夏天,高考落榜的我在三叔的介紹下,隨著一位師兄踏進縣城那條擠滿維修鋪的街巷,學(xué)修手機的手藝。師父待我親厚,總把最難的活給我:“多磨磨才出徒”;師娘常端來熱乎的飯菜,擱在沾滿焊錫的工作臺上:“慢些弄,別燙著?!?可每當(dāng)暮色漫過矮墻,幺姥的身影才最讓我心安。她總穿件挺括的藏青布衫,挎著竹籃從巷口拐進來,籃子里有時是剛蒸的糯米團子,有時是炒得噴香的五香花生??匆娢視r,她眼睛倏地亮了,像落了星子:“小東?你母親托人帶信,說你在這學(xué)手藝呢!” 拽著我往她家老樓走時,竹籃里的西紅柿輕輕碰撞,發(fā)出的聲響,像一串被拉長的、暖融融的省略號。</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以后每周六來吃飯?!?幺姥把盛好的飯推到我面前,眼角笑出的細(xì)紋里盛著光——那不是老態(tài)的褶皺,是四十歲女人被煙火熏暖的紋路?!澳惆帜銒屧诶霞业胗?,我在這照拂著,他們也能松快些。” 后來才知道,她為了給我騰地方,把侄子的玩具箱搬到了閣樓,又翻出壓箱底的厚棉被,在陽臺曬了整整三天,蓬松得像團曬足了太陽的云。最冷的臘月,她塞給我個布包,里面是雙毛線手套,針腳歪歪扭扭,卻暖得扎實?!笆謨鼋┝?,電路板都拿不穩(wěn)?!?師娘撞見這幕,靠在門框上笑:“你幺姥對你好好哦,比親姑還疼人?!?我笑了笑,攥著那雙手套往維修店走去,掌心的暖順著指尖爬,竟比師傅畫的電路圖更讓人踏實——那是一個四十歲的女人,在自家日子的瑣碎里,特意為我這個侄子勻出的溫柔。</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每月月底回家,我總要提前半小時到幺姥家——她家就在老車站附近。她好像掐著表似的,我剛拐進巷口,就見她系著藍布圍裙站在門口,手里攥著塊抹布,看見我就直往屋里拽:“快去洗手,剛蒸好的玉米窩窩,就著醬菜吃正好?!?八仙桌上總擺著兩樣菜:一盤炒臘肉,肥瘦相間,是她一早去菜市場特意割的新鮮肉;一碟涼拌黃瓜,淋著香油,清爽得解膩。我狼吞虎咽時,她就坐在對面剝橘子,瓣兒遞到我嘴邊:“慢些吃,車還早呢?!?師兄偶爾跟我同路,蹲在她家門檻上啃甘蔗,含糊著說:“你幺姥是把你當(dāng)親侄疼,我姑都沒這么準(zhǔn)時給我備飯?!?lt;/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有次重感冒,我縮在漏風(fēng)的平房里發(fā)抖,迷迷糊糊聽見敲門聲。開門時,幺姥裹著件舊棉襖站在門外,額角滲著薄汗,手里攥著個保溫杯?!翱?,趁熱喝?!?她把杯子往我手里塞,姜湯的辣氣混著她身上的煤爐味涌過來,“我聽你師父說你沒去鋪子,就知道不對勁。姑父還催我趕緊過來,怕你燒糊涂了?!?那夜她守在我床邊,用手背試了八遍我的額頭,直到后半夜我發(fā)汗退燒,姑父來接她,兩人并肩往家走時,背影在路燈下挨得很近——好像我退了燒,比什么都重要。連維修鋪隔壁的雜貨鋪阿姨都常說:“那孩子的幺姥和姑父,真是把心掏出來疼呢?!?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候車室的鐘敲到兩點,她就拎起我的帆布包往車站走。包帶磨得發(fā)亮,她總說“勒手”,非要自己扛著,佝僂的背被墜得更彎些。檢票口前,她從口袋里摸出個油紙包,塞到我手里:“路上餓了吃,是你愛吃的芝麻餅。姑父今早特意去街角鋪子買的?!?有次我翻包找錢買票,她卻早擠到售票窗口前,踮著腳把幾張疊得整齊的零錢遞進去,“到××的,一張?!?我搶著掏錢,她卻按住我的手,指節(jié)抵著我手背的老繭:“你那點學(xué)徒錢,留著買零件練手,車票錢我有?!?售票員阿姨抬頭笑:“這是你姑?對你可真上心?!?她直起腰,眼角的紋里又盛了光:“是我家侄子,孩子在外頭不容易?!?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車要開時,她扒著車窗往里瞅,手指在玻璃上點了點:“到家給你媽捎句話,說我這禮拜蒸了梅干菜,讓她有空來拿。姑父還腌了些蘿卜干,下飯得很。” 車輪碾過鐵軌似的路面,我回頭看,她還站在站臺的老槐樹下,藍布圍裙在風(fēng)里飄,像面小小的旗。直到車拐過街角,那抹藍才被灰墻擋住——可我知道,她得站到看不見車影才肯挪步,就像每次來作坊送吃的,總要看著我進了門,聽見師傅喊“小東,來接活兒”,才肯轉(zhuǎn)身往回走。</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有回冬天回家,雪下得緊,班車晚點了兩個鐘頭。我蹲在候車室啃芝麻餅,突然聽見有人喊我名字。抬頭時,幺姥裹著件舊軍大衣站在門口,睫毛上凝著雪粒,手里拎著個保溫桶。“我估摸著車晚點了,你準(zhǔn)沒吃飯?!?她把桶塞給我,開蓋時冒出的熱氣混著羊肉湯的香,“快趁熱喝,涼了傷胃。姑父燉了一上午,說你肯定愛吃這口?!?旁邊候車的大叔探頭笑:“這姑姑,雪天還跑一趟,真是疼侄子。” 我捧著桶喝湯,羊肉燉得酥爛,蘿卜甜得潤口,她站在旁邊搓著手笑,說:“你師兄剛才路過,說你在這兒等車,姑父怕你凍著,趕緊讓我回家取了件他的舊棉襖,非要你套在外面。” 她把棉襖往我懷里塞,“車開起來風(fēng)大,別凍感冒了?!?lt;/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后來跟母親說起這事,她嘆口氣:“你幺姥和姑父這輩子,心都細(xì)。倆人拉扯倆孩子,日子不算寬綽,卻總把晚輩放在心上。” 我才想起,有次瞥見她家的記賬本,上面記著“給小東買車票:15元”“買羊肉:30元”,字跡歪歪扭扭,卻一筆一畫記得清。而姑父那件舊棉襖,袖口磨出了毛邊,幺姥總說“補補還能穿”。</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第二年春,母親來縣城看我。幺姥拉著她的手往家走,姑父跟在后面,手里拎著剛買的新鮮草莓。巷口納鞋底的阿婆突然抬頭笑:“你母親和幺姥長得好像哦!” 我站在后面瞧,母親和幺姥并肩立在夕陽里,發(fā)梢都泛著金,眼角的紋路彎得如出一轍,真像兩株從同一根藤上結(jié)出的瓜。幺姥攬著母親的腰,把一布袋曬干的梅干菜往她包里塞:“帶回去給小東他爹嘗嘗,還是按老家的法子曬的,曬了整整半個月太陽。姑父說再配點他腌的辣椒,下飯得很?!?母親要掏錢,幺姥急得拍腿:“妹子你這是啥話!我爹和他爺爺可是親兄弟,打斷骨頭連著筋呢,談錢才是打我臉!” 那天的陽光把她們的影子疊在一塊兒,風(fēng)吹過巷口的老槐樹,葉響里都是親厚的味道。</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有年冬天學(xué)期滿,我要回鄉(xiāng)下幫家里干活。去車站時,幺姥和姑父非要跟我同路,說“去看看你媽種的菜”。班車在土路上顛簸,幺姥靠窗坐著,陽光落在她半黑的頭發(fā)上,像撒了層碎金;姑父坐在過道邊,時不時給她遞顆糖。</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快到站時,幺姥突然從布包里摸出個紅布包,塞到我手里:“這是我和姑父攢的點錢,你拿去買套好工具,回家也能幫襯著修修電器?!?我打開一看,里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零錢,最大的票子是五十,最小的是一塊,邊緣都磨得發(fā)亮?!扮劾眩也荒芤?。” 我把包往回推,她卻按住我的手,姑父在旁邊笑:“拿著吧,孩子。工具趁手,干活才不累。當(dāng)年你爺爺——我幺叔——教我認(rèn)字,說‘手藝是吃飯的本錢’,這錢,是給你本錢添塊磚。”</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車到站時,他們幫我拎包下車,村口的老槐樹在風(fēng)里搖。母親早在路口等著,看見我們就迎上來,幺姥拉著她的手笑:“小東出息了,能自己掙錢了?!?那天他們沒留飯,說“孩子還要回來吃飯”,卻在班車啟動時,幺姥突然從車窗塞進個東西——是那雙歪歪扭扭的毛線手套,洗得發(fā)白,卻還帶著陽光曬過的暖?!疤炖湫迻|西,別凍著手?!?她的聲音被風(fēng)聲卷著,姑父在旁邊補充:“缺啥工具就跟家里說,我托人給你捎!” 兩句話像兩根針,輕輕扎在我心上。</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再后來,幺姥一家搬去了江蘇。起初還通電話,她說那邊的菜偏甜,姑父總念叨要自己種點辣椒;說孫子上了幼兒園,模樣隨她年輕時候;說偶爾路過小區(qū)的果樹,就想起我當(dāng)年在縣城,她和姑父輪流給我送吃的光景。日子久了,電話稀了,可2016年夏末那場相聚,讓所有疏離都成了虛晃。爺爺和大叔去江蘇,幺姥和姑父提前半月就開始忙:姑父開車滿城找家鄉(xiāng)風(fēng)味的食材,幺姥把客廳的舊沙發(fā)換成藤椅,說“幺叔坐硬些的凳腰桿舒服”。爺爺后來總念叨,車剛進小區(qū),就看見他倆守在樓下。幺姥穿件紅底碎花衫,姑父拎著個剛買的西瓜,兩人都笑著往跟前湊,幺姥攥著爺爺?shù)氖滞易В骸扮凼?!路上累壞了吧?快嘗嘗我腌的咸菜,和老家味道像不像!今早剛買的鮮魚,清蒸給您嘗嘗!” 餐桌上擺著清蒸白魚——是江蘇的鮮,也擺著梅干菜燒肉——是老家的厚,瓷碗摞得老高,湯汁凝著油光,映得滿室煙火都帶著親。</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些天,幺姥家的門總敞著。鄰居好奇來串門,姑父就指著桌上的花生笑:“這是老家親戚帶來的,香得很!” 幺姥在旁邊補一句,“我們老家的人,心都是熱的?!?爺爺要付住宿費,幺姥急得拍桌子,姑父在旁邊攔:“幺叔您這是啥意思?當(dāng)年您疼我們,如今我們疼您和孩子們,都是該當(dāng)?shù)?!?原來有些情誼,不管隔了多少年,走了多少路,都像埋在土里的種子,遇著合適的光景,就冒出土來,綠得鮮活。</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所以當(dāng)媽媽站在李子樹下摘果時,我舉起手機錄視頻,心里想的就是幺姥和姑父。他們總說“想念老家的味道”,這果子里,有故鄉(xiāng)的土,有媽媽的手,更有二十年前他們一起塞給我的那捧暖。發(fā)朋友圈時沒多想,只當(dāng)是隨手記樁家常,卻沒想到,千里之外的幺姥,會在屏幕那頭,被這串紅果子勾出這么些話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幺姥,您要是想嘗嘗,直接跟我媽說一聲就行,讓她給您寄一箱嘗嘗鮮呀,談錢可就太見外啦!” 敲下這句話時,眼前晃過媽媽裝果箱的樣子。她把最紅最圓的果子揀出來,墊上軟紙,一層一層碼得整齊,像在擺弄什么寶貝?!岸嘌b幾個,讓你幺姥和姑父嘗夠。” 她邊裝邊說,“當(dāng)年他倆給你送的每頓飯,可都沒含糊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如今再想起老車站,總覺得那灰撲撲的候車室里,藏著比車票更沉的東西。是她遞來的芝麻餅的香,是他倆幫我交車票時的堅決,是雪天里羊肉湯的熱,更是那雙一起攥著零錢的手——明明自己過得仔細(xì),卻總把最暖的那部分,掰給我這個遠行的侄子。</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這次寄往江蘇的箱子里,我特意多放了袋芝麻餅——是按他們當(dāng)年常買的那家鋪子的味道烤的,面里摻了糖,芝麻撒得密。附了張紙條:“幺姥、姑父,車站的芝麻餅,我還記得味兒呢。這次的李子甜,您二老慢慢吃。” 我知道,他們收到時,準(zhǔn)會并排站在窗前笑,眼角的紋里,又會盛起當(dāng)年老車站的陽光。</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幺姥的回復(fù)來得快:“好呀好呀,那我跟你媽說聲,太謝謝你啦!你姑父剛還念叨呢,說想吃老家的果子了!” 后面跟著個笑臉,像極了她當(dāng)年站在巷口朝我揮手的模樣,仿佛能看見姑父在旁邊湊著頭笑的樣子。我知道,她問“多少錢一斤”時的謹(jǐn)慎,不是見外,是想把這份情往勻了處——當(dāng)年他們對我好得純粹,如今也想讓我接得坦然。而我拒談錢的坦然,也不是客氣,是想讓他們知道,二十年前他們種在我心里的暖,如今長成果子,該讓他們嘗嘗甜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暮色漫過窗欞時,我望著聊天框里的笑臉,突然懂了朋友圈的意義。它不像電話那樣需要特意撥通,也不像書信那樣要等上幾天,它就像老家院墻上的藤蔓,不經(jīng)意間就把千里外的牽掛纏在了一起。幺姥在江蘇的晨光里刷到我的視頻,我在故鄉(xiāng)的暮色里回復(fù)她的消息,中間隔著的山河,都被一串紅李子、幾句家常熨得平平整整。</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那些被時光浸潤的情誼,原是這樣流轉(zhuǎn)的。二十二年前,他們把暖塞進我帆布包的夾層;2016年,他們把親盛在江蘇的瓷碗里;如今,我把甜裝進寄往南方的紙箱中。而那條朋友圈視頻,不過是根細(xì)針,輕輕一挑,就把藏在時光褶皺里的家族善意,全挑亮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2px;">夜深了,手機屏幕暗下去,可那些對話里的溫度,仍在心底亮著。堂屋的竹篩里,剩下的李子泛著紅通通的光,像極了幺姥當(dāng)年塞給我的那杯姜湯,燙得人眼眶發(fā)燙,也甜得人心里發(fā)暖。這大概就是親緣吧——不用刻意記掛,卻總在某個瞬間,被一串果子、一段視頻、幾句家常勾出來,濃得化不開,甜得留得住。</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