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第1章:懵懂啟程:泥巴與星光里的童年</p><p class="ql-block">1972年初夏,暮色宛如一張飽浸歲月煙云的宣紙,溫柔地包裹著田野。夕陽低垂,將最后一縷暖金潑灑在歸途之上。雞鴨入籠,牲畜歸欄,村莊在裊裊升騰的炊煙中,漸漸沉入一片溫潤的寧靜里,空氣中彌漫著柴火飯?zhí)赜械?、令人心安的煙火氣息?lt;/p><p class="ql-block">就在這樣一個炊煙繚繞的傍晚,一個三歲的小男孩蹲在外間廚房的灶膛前,小手笨拙地向里添著柴火。灶火跳躍,映紅了他懵懂的小臉。每一次里屋傳來母親那撕心裂肺的痛呼,他的心就跟著猛地一揪,急忙推開一道門縫,緊張地向里張望。終于,接生婆的聲音帶著釋然與欣喜:“出來了,出來了!再用點力!”一聲嘹亮的啼哭劃破沉悶。透過門縫,他瞥見母親被汗水浸透的臉龐,凌亂的發(fā)絲緊貼著蒼白的臉頰,遮住了那雙因極度痛苦而緊閉的眼睛。</p><p class="ql-block">“是個男娃!”接生婆喜悅地招呼助手,“快,把開水端來!”——那一刻,懵懂的他隱約明白,自己燒的那鍋滾燙的開水,竟也參與了迎接新生命的儀式。從此,他的世界里,多了一個叫做“弟弟”的存在。</p><p class="ql-block">母親是這所鄉(xiāng)村小學的民辦教師。1965年,她便響應國家號召,從南安來到永安這片僻壤山區(qū)支教。學校借用了村里的祠堂,三間正殿充作教室,兩側的偏房則蝸居著包括母親在內(nèi)的三位老師。我和弟弟,便在這彌漫著舊木與書香氣息的祠堂里,度過了最初的三年。</p><p class="ql-block">這三年里,母親就象一個不知疲倦的陀螺,既要教書育人,又要照料襁褓中的弟弟,分身乏術。于是,我被托付給了一位淳樸善良的農(nóng)婦照料。那年代的人心像山泉水般澄澈,所謂的“保姆費”不過是象征性的,她待我如同己出,甚至偶爾還能讓我沾光,嘗到她丈夫從深山帶回的野味。我住在保姆家,與弟弟朝夕相處的時光便少了許多。</p><p class="ql-block">鄉(xiāng)村民辦教師的收入微薄得可憐,那點薪水實在難以支撐一個家。1974年暑假,母親忍著心痛,將弟弟送回了南安老家,托付給爺爺撫養(yǎng)。一年后的暑假,母親帶著我回去探望。推開老屋的門,只見墻角邊蹲著一個小小身影,正全神貫注地捏著泥巴。陽光落在他沾滿泥點的小手上。“阿宏……”母親的聲音輕柔得像怕驚飛一只蝴蝶。小男孩猛地抬起頭,圓圓的腦袋,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像受驚的小鹿般在我和母親臉上警惕地掃視。終于,一絲微弱的、混合著陌生與期待的光芒在他眼底亮起——他認出了,這是媽媽,還有……哥哥?</p><p class="ql-block">弟弟在爺爺身邊生活了三年。這期間,我的戶口遷到了永安,生活似乎有了一絲喘息的空間。1977年,母親終于迫不及待地將弟弟接回身邊。后來母親常說,這三年,是弟弟的“真空期”。爺爺奶奶年邁,無力精細照料,更因憐惜而格外溺愛,無形中縱容了他骨子里那份桀驁不馴的種子恣意生長,養(yǎng)成了他我行我素、猶如山野間無人管束的小馬駒般的性子。</p><p class="ql-block">母親去接弟弟時,我沒有同去。當他風塵仆仆地站在我面前時,那副模樣著實讓我心頭一震:烏黑的頭發(fā)倔強地根根豎立,一張同樣被陽光曬得黝黑的小臉,襯得那雙大眼睛愈發(fā)烏亮。我喚他,他不應,只是瞪著我,眼神里充滿戒備和疏離。我再叫一聲,他竟突然彎腰,抓起地上黑乎乎的一團東西就朝我擲來!“我是你哥??!你怎么……”話未喊完,一股難以言喻的腥臭味已在鼻尖彌漫開——是雞糞!看著彼此狼狽的模樣,我們竟忍不住同時笑了出來。這闊別許久的兄弟重逢,竟在滿手雞糞的嬉鬧與清洗中開場。母親又好氣又好笑地將我們倆都訓斥了一頓。后來才懂,他那突如其來的“攻擊”,或許正是對被驟然帶離熟悉環(huán)境的無聲抵觸,是心底不安與怨氣的瞬間爆發(fā)。</p><p class="ql-block">從此,我和弟弟開始了朝夕相處的日子。雖然鄉(xiāng)村生活比前幾年稍有改善,清貧與艱苦依然是主調(diào)。種菜、養(yǎng)雞、上山砍柴、下地刨紅薯……這些農(nóng)活,我們兄弟倆都得搭把手。記得有一次,跟著母親去砍柴,來回足有七里山路。母親挑著沉甸甸的柴擔走在前面,我肩上扛著一根兩米長、碗口粗的木棍,弟弟則扛著一根稍細短的。眼看離家只剩最后幾百米,弟弟卻突然把肩上的木棍往地上一扔,小臉憋得通紅,任憑母親如何鼓勵勸說,再也不肯挪動一步。無奈,只好讓他空著手回家。那時只覺得他嬌氣任性,是“野馬”性子發(fā)作。如今想來,一個不滿七歲的孩子,能跟著走完這漫長的山路,已屬不易。他當時或許真的累了,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p><p class="ql-block">兄弟倆日日相伴,磕磕碰碰在所難免。身為兄長,我大多時候選擇退讓。僅有一次的“不讓”,卻讓我付出了血的代價。那回是為了奪回我心愛的小人書,弟弟緊攥著書頁,一邊得意地揚著書一邊挑釁地跑開:“來啊!來追??!”眼看就要追上,他卻猛地蹲下身!我猝不及防,收勢不住,整個人越過他,直直栽進了路旁兩米多深的河溝里……頭上血流如注,最終縫了九針。那一刻,我根本不記得弟弟眼中的驚恐和懊悔,他或許沒想到這樣。</p><p class="ql-block">當然,記憶里也閃耀著許多純粹的快樂。生產(chǎn)隊收完紅薯的地里,就成了我和弟弟的“尋寶樂園”。我們揮舞著小鋤頭,在翻松的泥土里仔細搜尋著遺漏的“珍寶”。每當?shù)艿芘俪鲆粋€稍大些的紅薯,他那張圓鼓鼓的小臉立刻會漾開燦爛的笑容,眼睛彎成月牙,忙不迭地將“戰(zhàn)利品”塞進土箕里??粗杠S的樣子,我手中的鋤頭也仿佛更有力了,泥土的芬芳里,充滿了收獲的滿足與兄弟相伴的暖意。</p><p class="ql-block">就這樣,我們這對兄弟,在彌漫著泥土氣息的勞作里,在星光悄然灑落的嬉戲追逐中,在清貧卻交織著苦樂的年月里,跌跌撞撞地走過了懵懂的童年。直至1980年,才隨著母親,離開了這片承載著我們最初人生印記的鄉(xiāng)土。</p><p class="ql-block">還是初夏,偶有晚風拂過,空氣里飄蕩起誘人的飯菜香——是紅薯在灶膛里煨熟的甜糯,是新掰玉米的清香,還有鐵鍋里翻炒時蔬的熱烈油香。那香味,仿佛還帶著我們童年的味道,在記憶里久久不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