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

七月邂陌

值班扯“閑” 余嘗謂閑之為物，大抵如山間之云，可聚可散；似籬角之菊，能開能謝。世人皆以閑為無事，余則以為閑乃有事之極——心無掛礙時，掃落葉亦成清課；目無塵氛處，煮粗茶便是雅集。今且為文以記閑，或得窺其一二。 晨閑晨起推窗，霧色未散。檐角銅鈴偶作清響，似有仙人過耳。余取青瓷盞，汲井華水，就案頭殘卷烹茶。卷中字跡漫漶，乃前朝山僧所錄《云笈七簽》，半頁浸了茶漬，倒似墨梅初綻。爐煙細裊，與晨霧相纏，竟分不清哪是人間煙火，哪是天上云氣。 忽聞叩門聲，啟戶視之，鄰翁負竹籃至，籃中青蔬帶露，曰："昨夜雨足，園中菜甲破土，特分新摘與君。"余笑而受之，以半枚咸鴨蛋報之。翁去后，余將菜甲浸入陶盆，看嫩芽舒展如嬰兒拳，忽憶張季鷹"莼鱸之思"，然此間風味，未必輸他。 午閑日影過檐，移榻竹下。竹影斑駁，落在《楚辭》抄本上，"沅有芷兮澧有蘭"數(shù)字，竟被染作碧色。忽有小蝶穿簾而來，停于"蘭"字之上，翅上金粉簌簌，似欲為屈子補妝。 忽聞笛聲泠泠，自村東傳來。循聲往視，見牧童坐牛背，短笛無腔，吹的是"高山流水"調(diào)。牛兒嚼翠，笛聲穿林，驚起數(shù)只白鷺，掠水而去，翅尖蘸碎一溪霞光。余倚樹而立，覺天地如大硯臺，云是墨，風是筆，正寫一幅淡墨山水。 暮閑夕陽在山，收卷歸廬。取舊宣紙，以敗筆作小品：一峰斜出，峰頂橫臥老松，松針間點三五墨點，乃歸鴉；松下溪畔，置一酒壇，壇側(cè)臥一葫蘆，葫蘆口飄半縷酒氣——此非畫，乃余今日所歷也。 有童子叩門，持蓮蓬一串，曰："阿母煮荷羹，余偷摘此，與先生共嘗。"余剝蓮子，粒粒清甘，忽憶東坡"人間有味是清歡"句，然東坡之歡，在赤壁江月；余之歡，在檐角蟬聲，在童子狡黠之笑，更在蓮心微苦處——原來清歡不在遠，只在尋常煙火里。 夜閑月上東墻，挑燈讀《陶庵夢憶》。張宗子寫金山夜戲，燈影戲腔，恍若隔世。余掩卷，見窗外竹影搖曳，似有人舞劍。起而推窗，唯見竹枝掃月，碎銀滿地。忽聞檐角鈴語，若有人吟："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余笑，知是風過鈴舌，戲我癡耳。 取古琴，撫《平沙落雁》。弦聲初起，似有孤鴻掠空；轉(zhuǎn)至中段，又似蘆葦搖雪；終章則萬籟俱寂，唯余弦上余音，如老僧敲磬，清越不絕。彈至"雁陣驚寒"處，忽聞夜梟一聲，穿云而去，方知天地原是大劇場，草木蟲魚，皆是角色。 閑辯或問："子所言閑，不過閑居瑣事，何足道？"余笑答："昔王右軍蘭亭雅集，曲水流觴，人皆以為閑；東坡夜游赤壁，誦明月之詩，人皆以為閑。然蘭亭已杳，赤壁猶存，其閑者，非事也，乃心也。" "且看市井之人，日營營役役，謂之忙；山野之翁，日灌園鋤豆，謂之閑。然忙者未必得所求，閑者未必無所獲。昔陶朱公泛舟五湖，謂之閑；嚴子陵披裘垂釣，謂之閑。其閑也，非避世，乃適志也。" "或又謂閑則易生怠惰，余曰：怠惰者，心死也；閑逸者，心活也。心活則目明，能見階前草色之變；心活則耳靈，能聞墻隅蟲語之妙。故閑者，非不事事，乃事事而不滯于事也。" 閑結(jié)暮春時節(jié)，余種蘭于庭。晨澆水，午除草，暮觀葉，夜聞香?；騿枺?quot;此何樂？"余曰："樂在不知老之將至。"蘭葉漸長，抽新箭，結(jié)花苞，余守之，如守一諾?；òl(fā)之日，香透重簾，鄰人皆來索枝。余笑而與之，復植新苗。 夫閑者，非有仙骨，乃有閑心。心閑則時間慢，慢則能見春櫻落瓣如何沾衣，夏螢流火如何入硯，秋楓染露如何題壁，冬雪覆階如何成畫。原來四時之景，皆在閑中見全；人間至味，皆在閑中得真。 余今記此，非為炫閑，實欲告天下忙人：閑不在遠，放下案頭塵，抬眼即見；閑不在閑，收束心中念，低頭即是。愿君皆有閑心，共賞此人間好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