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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xiāng)的老槐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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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樹的年輪與我的影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屋門前那棵老槐樹，今年似乎格外沉默。虬結(jié)的枝椏伸向灰白的天穹，像無數(shù)凝固的問號，又似老人干枯的手掌，徒勞地想要抓住什么。春已過半，別的樹早已披上新綠，喧鬧地招搖著，它卻只吝嗇地在枝頭點染了些許鵝黃，稀稀落落，仿佛遲暮之人鬢角新添的幾根白發(fā)，帶著點不合時宜的倔強和力不從心的疲憊。</p><p class="ql-block">我坐在樹下那塊被歲月磨得光滑的青石上。石頭冰涼，滲著地底深處的寒意，透過薄薄的衣衫，直抵脊背。這寒意竟有些熟悉，像童年某個貪玩晚歸的冬日，被母親一把拽進屋里，按在燒得滾燙的炕沿邊，那驟然接觸的熱與冷在皮膚上交鋒的瞬間，激靈靈一個冷戰(zhàn)，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熨帖。此刻的涼，少了那份驟然的刺激，卻多了一份綿長的、沉入骨髓的寂靜。</p><p class="ql-block">陽光難得地穿透了連日陰沉的云層，篩過老槐稀疏的枝葉，在地上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那些光斑跳躍著，像一群活潑的金色小魚，在青石板和泥土的縫隙間游弋。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攏住一捧跳躍的光。指尖觸到的，是微溫的空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屬于泥土和朽木的陳舊氣息。光斑在掌心邊緣碎開、溜走，頑皮得如同幼時怎么也抓不住的肥皂泡。掌心空留一片虛妄的暖意，如同許多逝去的時光，明明感覺曾真實地握在手中，攤開看時，卻只剩下空氣的微涼和記憶模糊的輪廓。</p><p class="ql-block">記憶這東西，真是奇特。有時你拼命回想，它像蒙了厚厚水汽的玻璃，影影綽綽，面目不清；有時它又毫無征兆地、清晰無比地撞入腦海，帶著當時的聲響、氣味，甚至皮膚感受到的溫度。比如現(xiàn)在，這斑駁的光影，就輕易地鑿開了時光的冰層。我清晰地“看見”了那個小小的自己，穿著開襠褲，蹲在離這塊青石不遠處的泥土里，用小木棍專注地挖著“寶藏”。那時老槐的樹冠濃密如蓋，陽光只能在葉片的縫隙里艱難地擠下來，落到地上就成了圓圓的光斑，像一枚枚發(fā)亮的銅錢。我挖得滿頭大汗，泥土嵌進了指甲縫，偶爾挖到一塊光滑的小石子或一片奇特的樹葉，便如獲至寶，獻寶似的舉給坐在青石上納鞋底的奶奶看。奶奶瞇著老花眼，放下針線，用粗糙卻溫暖的手掌摸摸我的頭，嘴角漾開慈祥的笑紋，像石子投入平靜湖面蕩開的漣漪。那笑容，連同她身上淡淡的、混合著皂角和陽光的味道，便成了童年最安穩(wěn)的底色。</p><p class="ql-block">老槐樹是知道的。它粗壯的樹干上，靠近根部的地方，有一個隱秘的樹洞。那曾是我和伙伴們藏匿“珍寶”的保險柜——幾顆漂亮的玻璃彈珠、一枚撿來的生銹銅錢、一張畫著歪扭小人的紙片……我們把自以為最珍貴的東西塞進去，仿佛塞進去的是一整個童年的秘密和驕傲。樹洞幽深，內(nèi)壁粗糙濕潤，帶著木頭特有的清香。每次將手伸進去，都帶著一點探險般的緊張和期待。樹洞默默地包容著，像個忠厚的啞巴守護者。如今，那樹洞似乎已被經(jīng)年的塵土和蛛網(wǎng)填滿，再難窺見昔日的模樣。那些珍寶，連同藏寶時的雀躍心情，又散落在時光的哪個角落了呢？或許，它們并未消失，只是像樹的年輪一樣，一圈圈沉淀進了樹干深處，化為了這老樹沉默的一部分。</p><p class="ql-block">樹冠深處傳來幾聲細弱的鳥鳴，是新來的住戶在試探著歌唱。抬頭望去，枝葉的縫隙間隱約可見一個簡陋的鳥巢。不知是第幾代鳥兒在此安家了。記得有一年，一場狂風暴雨后，一只羽毛未豐的雛鳥從高高的巢里跌落下來，落在泥水里瑟瑟發(fā)抖。父親小心地把它捧起來，放在鋪了棉絮的籃子里，掛在屋檐下避風處。我和妹妹每日捉了蟲子來喂它，看它嫩黃的小嘴急切地張開。待它羽翼漸豐，終有一日，它撲棱著翅膀，頭也不回地飛向了廣闊的天空，只留下屋檐下那個空蕩蕩的籃子。當時心里是失落的，仿佛失去了一個親密的伙伴。如今想來，那或許是我懵懂中對“自由”與“離去”最初的感知。鳥兒屬于天空，而我們，終究也要離開這老槐樹的蔭蔽，走向自己的遠方。生命的軌跡，如同鳥飛過天空，痕跡轉(zhuǎn)瞬即逝，唯有目送它遠去時心頭那點悵惘，真實地刻在了記憶的年輪里。</p><p class="ql-block">風起了，帶著暮春特有的溫潤和草木萌發(fā)的氣息。老槐樹的枝葉輕輕晃動起來，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一聲悠長的嘆息，又像在低聲絮語。地上的光斑也隨之搖曳、變形、流動起來，如同水底晃動的光影。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斜斜地印在斑駁的青石板上，與老槐樹虬結(jié)的根影糾纏在一起，模糊了邊界。影子是沉默的伴侶，無論你走向何方，它都緊緊相隨，卻又虛虛地依附于腳下的土地和頭頂?shù)墓庠?。它映照著你的存在，卻又無法真正觸及。像許多難以言說的情緒，像對故土的眷戀，像對逝去時光的感懷——它們存在，如影隨形，卻又無形無質(zhì)，只能在這午后的寂靜里，在斑駁的光影中，在老樹無聲的注視下，被自己安靜地咀嚼、體味。</p><p class="ql-block">青石的涼意似乎已與體溫相融。我站起身，拍了拍并不存在的塵土。老槐樹依舊沉默地立著，枝頭那幾點新綠在風里微微顫動，顯出幾分脆弱的生機。它見過多少像我這樣的過客？聽過多少樹下低語或嘆息？它不言，只把故事一圈圈刻進身體，如同大地無言地承載著所有發(fā)生與消逝。</p><p class="ql-block">我終究要離開這樹蔭，走向陽光更盛處。但我知道，無論走多遠，老槐樹虬枝投下的影子，青石板的冰涼，童年光斑的跳躍，還有那混合著泥土與朽木的陳舊氣息，早已像盤曲的樹根，深扎進我生命的土壤。它們靜默著，在某個寂靜的午后，或一陣熟悉的風里，便會悄然探出地面，提醒我，從何處來，靈魂深處又沉淀著怎樣的底色。</p><p class="ql-block">樹影婆娑，地上的光斑還在跳躍。我的影子跟著我，一同離開了樹下，卻仿佛，有什么更深的根，已隨著那老樹的根須，悄然走向了更深的地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