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上）</span></p><p class="ql-block">民政局離婚登記處的長椅硬得像塊凍土。方小可盯著自己交疊的膝蓋，絲襪上有個抽絲的小洞，像她婚姻的第一個裂痕。三十二歲的皮膚在熒光燈下泛著青灰，她突然想起上周在濕地保護區(qū)看到的蒼鷺，也是這樣孤零零地立在淺灘里。</p><p class="ql-block">"方小可！鄭志強！"工作人員從窗口探出頭，"材料都帶齊了嗎？"</p><p class="ql-block">鄭志強猛地站起來，西裝褲線鋒利得能割傷人。他走路時右腿仍有些跛——那是三個月前在濕地追打他們時，被沼澤吞掉一只皮鞋留下的紀念。方小可跟在他身后，聞到了熟悉的古龍水味，這款名叫"永恒"的香水是她五年前送的生日禮物。</p><p class="ql-block">"根據(jù)協(xié)議，房產(chǎn)歸男方所有，存款..."工作人員機械地念著，眼鏡片上反射著電腦藍光，"女方放棄所有共同財產(chǎn)，只要求帶走個人衣物和那臺相機？"</p><p class="ql-block">方小可的指甲陷進掌心。那臺價值兩萬八的佳能R5，是安宏生幫她挑選的?，F(xiàn)在機身上還留著鄭志強摔它時造成的凹痕，取景框里有永遠擦不干凈的血漬。</p><p class="ql-block">"她偷情的證據(jù)都在相機里！"鄭志強突然捶向柜臺，結婚戒指在金屬臺面撞出脆響，"應該當庭銷毀！"</p><p class="ql-block">工作人員見怪不怪地推了推眼鏡："根據(jù)《民法典》第1079條，過錯方在財產(chǎn)分割時..."</p><p class="ql-block">"我要那臺相機。"方小可的聲音很輕，但足夠清晰，"否則我會向紀委舉報你挪用公積金的事。"</p><p class="ql-block">鄭志強的臉瞬間褪盡血色。這個威脅他們心知肚明——他去年為了升職副行長，用妻子名義套取的三十萬住房貸款。打印機嗡嗡作響，吐出兩張還帶著溫度的離婚證，鮮紅的封皮像兩灘凝固的血。</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中）</span></p><p class="ql-block">殯儀館的冷氣開得太足。安宏生的遺像擺在靈堂正中，是他年輕時在青海湖拍的工作照，眉宇間還帶著方小可熟悉的溫柔神采。照片下方，骨灰盒上刻著生卒年月：1963.4.7-2022.9.18。</p><p class="ql-block">五十九年零五個月。方小可機械地計算著，比她的年齡多出整整兩萬七千三百八十五天。這個數(shù)字曾經(jīng)讓她在深夜驚醒——當她赤裸的年輕肌膚與零星老人斑的身體形成強烈對比時，當安宏生顫抖的手指無法順利解開她內(nèi)衣搭扣時。</p><p class="ql-block">"你就是那個婊子？"一個穿黑旗袍的女人堵在她面前，胸前的白花像團未化的雪。安宏生的妻子鄭美娟，結婚證上的配偶欄寫了三十四年的名字。</p><p class="ql-block">靈堂里的竊竊私語突然安靜。方小可看著女人浮腫的眼皮，那里疊著至少三層褶皺，像她翻看過的安宏生年輕時的相冊——里面全是這個女人的照片，在黃山，在鼓浪嶼，在三峽游輪上。</p><p class="ql-block">"他手機里全是你的裸照。"鄭美娟從皮包里掏出一沓打印紙砸過來，"六十歲的人像個發(fā)情高中生！"</p><p class="ql-block">紙張雪花般散落。方小可看見自己在各種場合的照片：濕地觀測塔上系襯衫紐扣的，民宿窗簾縫里換內(nèi)衣的，最上面那張是安宏生最后一次為她拍的——她赤裸的后背曲線映在觀察站的玻璃窗上，窗外是成群的南遷候鳥。</p><p class="ql-block">"我們分居七年了。"鄭美娟突然哽咽，"但他寧可對著手機自慰也不肯回家睡我..."</p><p class="ql-block">吊唁的人群中傳來壓抑的抽泣。方小可彎腰撿照片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在抖。她想起安宏生說過的話："婚姻就像候鳥的遷徙路線，明明已經(jīng)不適合現(xiàn)在的氣候了，卻因為基因記憶不得不年年重復。"</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下）</span></p><p class="ql-block">云澤濕地保護區(qū)的警示牌換了新的。鮮紅的"禁止入內(nèi)"下面多了行小字：2022.9.18溺亡事故現(xiàn)場。方小可跨過警戒線時，驚飛了幾只白鷺，它們雪白的翅膀劃過天空，像撒落的紙錢。</p><p class="ql-block">沼澤比記憶中更泥濘。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那個觀察點，積水漸漸漫過小腿。就是在這里，鄭志強舉著手機錄像，安宏生撲過來搶奪時栽進了深水區(qū)。她永遠記得那一幕——老人掙扎時驚起的鳥群遮天蔽日，而她的丈夫站在岸邊完整錄下了三分十七秒的溺亡過程。</p><p class="ql-block">"法院判了正當防衛(wèi)。"鄭志強昨晚在電話里說，"你猜為什么？因為我們還是法律意義上的夫妻。"</p><p class="ql-block">蘆葦叢中傳來幼鳥的啼叫。方小可終于找到那根歪斜的木樁，安宏生最后抓住的東西。她掏出相機，鏡頭里突然出現(xiàn)一對紅嘴相思鳥，正銜著草莖筑巢。取景框邊緣，她看見自己浮腫的臉——自從在太平間確認尸體后，她已經(jīng)七天沒有進食了。</p><p class="ql-block">相機沉入沼澤的過程很慢。先是鏡頭沒入泥水，接著是機身，最后是那條安宏生送她的皮質腕帶。當水面徹底恢復平靜時，方小可開始解襯衫紐扣。她想起離婚那天，工作人員說的話："婚姻制度保護的是社會秩序，不是愛情。"</p><p class="ql-block">第一口水嗆進氣管時，她聽見了安宏生的聲音。那是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早晨，老人指著天空說："看，灰頭麥雞的求偶飛行。"陽光穿透霧氣，照在他銀白的鬢角上，像神祇降臨。</p><p class="ql-block">警戒線在暮色中泛著暗紅，像一道結痂的傷口橫亙在蘆葦蕩前。方小可彎腰鉆過時，帶刺的塑料繩在她鎖骨處勒出細痕，與鄭志強去年掐她脖子留下的淤青完美重合。九月的沼澤蒸騰著腐殖質的氣息，每一步都像踩在正在消融的尸體上。</p><p class="ql-block">她數(shù)到第七步時，運動鞋徹底陷進淤泥。這距離安宏生沉沒的地點還有二十三米——派出所的現(xiàn)場勘查報告寫得很清楚。水面漂浮著幾根灰白羽毛，在夕照下泛著珍珠母的光澤，讓她想起老人最后一次撫摸她臉頰時，手背上凸起的靜脈血管。</p><p class="ql-block">單反相機掛在脖子上沉甸甸的。方小可按下回放鍵，最后一張照片立刻灼痛她的視網(wǎng)膜：安宏生佝僂著背調(diào)試望遠鏡，后頸曬傷的皮膚剝落成鱗片狀，像某種正在蛻皮的老爬行動物。那天鄭志強的拳頭就是照著這個位置砸下去的，她聽見了頸椎錯位的咔響。</p><p class="ql-block">相機脫離指尖的瞬間，驚起三只白鷺。它們撲棱棱掠過水面，翅膀攪碎倒映其中的晚霞。方小可凝視著設備緩緩下沉，取景框里安宏生的笑臉逐漸被渾濁的泥水吞沒。這臺價值兩萬八的佳能R5，是老人用退休金買的，現(xiàn)在成了最昂貴的陪葬品。</p><p class="ql-block">解紐扣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笑。第三顆貝殼紐扣果然又卡住了，就像每次偷情后安宏生顫抖著幫她系回內(nèi)衣搭扣時總對不準鉤眼。棉質襯衫吸飽水分的速度比她預計的更快，領口已經(jīng)纏上了幾根枯黃的水草，像婚姻登記處那個女辦事員精心燙卷的發(fā)梢。</p><p class="ql-block">當水面沒過下巴時，方小可看見了鄭志強藏在蘆葦叢中的攝像機。黑色鏡頭依然锃亮，忠實地記錄著她下陷的每個瞬間。這讓她想起新婚夜丈夫執(zhí)意要拍的視頻，當時她白色睡裙上的血漬，此刻正以更艷麗的姿態(tài)在沼澤中暈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