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小暑到了,天氣就熱得特別厲害。太陽從東方升起,便如一團火球,毫不吝惜地傾瀉著它的熱力。人們都說,“小暑不算熱,大暑三伏天?!比欢@小暑的熱,已足以使人汗流浹背了。</p><p class="ql-block">我住在城東一條僻靜的小巷里。巷子不寬,兩旁是一些低矮的平房,墻上爬滿了爬山虎,綠得發(fā)黑。每日清晨,賣豆腐的老王便推著他的小車,吆喝著從巷口經(jīng)過。他的吆喝聲極有節(jié)奏:“豆——腐——”,先高后低,尾音拖得老長,仿佛要把這熱氣也拖散了似的。就如電影《武松》里,武大郎吆喝賣炊餅的聲音。</p><p class="ql-block">巷子盡頭住著一位姓陳的老先生,七十有余,瘦得如同一根竹竿。他獨居一室,屋內(nèi)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兩把椅子外,別無他物。桌上永遠擺著一本翻開的《莊子》,書頁已經(jīng)泛黃,邊角卷起,定是常被翻閱過。陳老先生在每日清晨,一定要在門前的小院里打一套太極拳,動作極慢,如行云流水。我每每路過,便駐足觀看片刻。他知道我在看,卻從不轉(zhuǎn)頭,只是嘴角微微上揚一下,算是打了個招呼。</p><p class="ql-block">小暑這日,我起得比往常早一些。天剛蒙蒙亮,空氣中已有了幾分燥熱。我推開窗戶,見陳老先生已在院中。他今日未打拳,只是靜靜地站著,仰頭望著院角的一株老槐樹。那槐樹不知有多少年頭了,樹干粗得兩人合抱不過來,樹皮皸裂如老人的皺紋。此時正值花期,一簇簇槐花如雪花般綴滿枝頭,香氣濃郁得幾乎要滴下來。</p><p class="ql-block">我下樓走向院中。陳老先生聽見腳步聲,回頭看我,眼中竟有幾分欣喜。</p><p class="ql-block">“槐花開了。”他說。</p><p class="ql-block">我點點頭:“開得真好?!?lt;/p> <p class="ql-block">“我小時候,這樹就在了?!彼焓謸崦涓桑种冈诖植诘臉淦ど陷p輕摩挲,“那時候,每到小暑,我娘就摘槐花做餅。槐花餅,你吃過嗎?”</p><p class="ql-block">我搖搖頭。他便笑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香甜得很。我娘做的槐花餅,方圓幾里都有名?!?lt;/p><p class="ql-block">正說著,一陣風(fēng)吹過,槐花紛紛揚揚地落下,有幾朵落在他的肩頭。他小心地拈起一朵,放在掌心。那花極小,五片潔白的花瓣,簇擁著一點嫩黃的花蕊,在他布滿老繭的手心里顯得格外嬌嫩。</p><p class="ql-block">“我摘一些給你嘗嘗?!彼蝗徽f,不等我回應(yīng),便轉(zhuǎn)身進屋,搬出一把竹梯來。我連忙上前幫忙,他卻擺擺手:“不妨事,我身子骨還硬朗?!?lt;/p><p class="ql-block">他將梯子靠在樹干上,顫巍巍地爬上去。我站在下面扶著梯子,心跳得厲害。他爬得很慢,卻很穩(wěn),不一會兒就到了能夠著花枝的高度。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剪刀,仔細地剪下幾串開得最盛的槐花。</p><p class="ql-block">“夠了夠了,”我在下面喊,“您快下來吧?!?lt;/p><p class="ql-block">他卻不急,又剪了幾串,這才小心地往下爬。下到地面時,他的額上已沁出汗珠,但眼中卻閃著孩子般的光彩。</p><p class="ql-block">“走,進屋去?!彼泻粑?。</p><p class="ql-block">他的屋子比外面看起來還要簡樸。一張木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一張書桌,上面除了那本《莊子》,還有一方硯臺和幾支毛筆;墻角有一個小爐子,旁邊堆著一些柴火。他將槐花放在桌上,從床底下拖出一個舊木箱,翻找片刻,取出一個小石磨來。</p> <p class="ql-block">“多少年沒用了,”他擦拭著石磨上的灰塵,“自從我娘走后,就再沒做過槐花餅?!?lt;/p><p class="ql-block">他讓我?guī)兔Π咽ハ锤蓛?,自己則去摘槐花的花蒂。我們坐在門檻上,一邊摘一邊閑聊。他告訴我,他父親是一個私塾先生,從小教他讀書寫字;母親則是一個普通的農(nóng)家女子,不識字,卻會做各種時令小吃。小暑的槐花餅,清明的青團,冬至的湯圓,都是她的拿手好戲。</p><p class="ql-block">“我娘常說,過日子要應(yīng)節(jié)氣?!彼笾欢浠被?,若有所思,“到什么節(jié)氣,吃什么食物,做什么活計,都有定數(shù)。順應(yīng)天時,才能活得踏實。”</p><p class="ql-block">花摘好了,他將槐花洗凈,和上少許面粉,放在石磨里慢慢研磨。乳白色的汁液從石磨縫中滲出,散發(fā)出清甜的香氣。磨好后,他將汁液倒入一個小鐵鍋中,放在爐子上小火慢煎。不多時,一張薄薄的槐花餅便做好了。</p><p class="ql-block">“嘗嘗?!彼麑炦f給我。</p><p class="ql-block">餅很燙,我小心地咬了一口。甜而不膩,帶著槐花特有的清香,口感軟糯中又有一些韌勁,確實美味。</p><p class="ql-block">“好吃嗎?”他問。</p><p class="ql-block">我連連點頭:“好吃極了?!?lt;/p><p class="ql-block">他笑了,自己也掰了一小塊放進嘴里,慢慢咀嚼著,眼神卻漸漸飄遠。</p><p class="ql-block">“那年小暑,我娘也是這樣做槐花餅的。”他忽然說,“餅還沒出鍋,保長就帶著人來了,說我爹私通共匪,要抓他去問話。我爹不從,他們就……”他的聲音低下去,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桌角,“我娘把剛做好的槐花餅塞給我,叫我快跑。我躲在槐樹上,看他們把家抄了,把我爹帶走了……”</p> <p class="ql-block">一片槐花從窗外飄進來,落在他的白發(fā)上。他沒有拂去,只是呆呆地望著手中的半塊餅。</p><p class="ql-block">“后來呢?”我輕聲問。</p><p class="ql-block">“后來?”他苦笑一聲,“后來我爹再沒有回來。我娘等啊等,等到第二年槐花開時,就病倒了。臨死前,她拉著我的手說:‘兒啊,娘對不起你,沒能讓你吃上今年的槐花餅…’”</p><p class="ql-block">他說不下去了,低頭抹了抹眼睛。屋內(nèi)一時靜極,只有爐火偶爾發(fā)出的噼啪聲。</p><p class="ql-block">“從那以后,我就再沒做過槐花餅?!绷季?,他抬起頭,強笑道,“今天不知怎么的,看見槐花開得這么好,突然就想做了?!?lt;/p><p class="ql-block">我不知該說什么好,只能默默地吃完了手中的餅。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被ǖ南銡庠谖輧?nèi)縈繞,與爐火的煙味,舊書的霉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氣息,既溫暖,又凄涼。</p><p class="ql-block">“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彼鋈荒畹?,“倏忽而已,何必自苦如是?”</p><p class="ql-block">我認出這是《莊子》中的句子。他起身從桌上拿起那本舊書,隨手翻到一頁,遞給我看。書頁上密密麻麻寫滿了批注,有些墨跡已經(jīng)褪色,顯是多年前寫的;有些則墨色尚新,想是不久前才添上的。</p><p class="ql-block">“我這一生,大半時間都在讀這本書?!彼f,“起初是為了弄懂我爹教我的東西,后來是為了忘記那些痛苦的事,再后來……就成了習(xí)慣?!?lt;/p><p class="ql-block">我翻看著那些批注,有些是對文意的解釋,有些是抒發(fā)感慨的文字,還有些看似與原文無關(guān)的生活瑣事的記錄。在一頁關(guān)于“物化”的段落旁邊,寫著:“今日小暑,槐花又開。娘離世四十五年矣。”</p><p class="ql-block">“人活到我這把年紀,該看開的都看開了。”他將書拿回去,輕輕合上,“只是每到小暑,看見槐花開,還是會想起我娘做的槐花餅?!?lt;/p><p class="ql-block">正午時分,我告辭出來。陽光正烈,照得人睜不開眼。巷子里靜悄悄的,連蟬都熱得閉嘴不叫了。只有那株老槐樹,依舊靜靜地立在那里,滿樹繁花在陽光下白得耀眼。</p> <p class="ql-block">回到家中,我從書架上找出那本多年未碰的《莊子》,拂去灰塵,翻到《知北游》一篇。文中說:“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我忽然明白了陳老先生為何獨愛此書。莊子的逍遙,或許正是對無常人生的一種抵抗;而他的槐花餅,則是另一種抵抗,用記憶中的甜,對抗歲月里的苦。</p><p class="ql-block">傍晚時分,我再次路過陳老先生的院子。他正坐在槐樹下乘涼,手里搖著一把蒲扇。看見我,他招了招手。</p><p class="ql-block">“我又做了一些槐花餅,”他說,“帶回去嘗嘗?!?lt;/p><p class="ql-block">他遞給我一個小紙包,里面是幾張疊得整整齊齊的槐花餅。我道了謝,正要離開,忽聽他問道:“你說,人死了之后,會去哪里?”</p><p class="ql-block">我愣住了,不知如何作答。他卻不期待我的回答,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娘信佛,說人死后會去西方極樂世界;我爹讀孔孟,不語怪力亂神;我讀莊子,覺得生死不過是一口氣的聚散??捎袝r候,我寧愿相信他們都在某個地方,看著我?!?lt;/p><p class="ql-block">一陣風(fēng)吹過,槐花簌簌落下,有幾朵落在他的肩上。他伸手接住一朵,輕輕放在掌心。</p><p class="ql-block">“就像這槐花,今年落了,明年還會再開。人要是也能這樣,該多好?!?lt;/p><p class="ql-block">他的聲音很輕,幾乎被風(fēng)吹散。夕陽西下,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一直延伸到院墻之外。墻外是喧囂的街道,車水馬龍,人來人往,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安靜的小院,和院里這個望著槐花出神的老人。</p><p class="ql-block">夜里,我坐在燈下,咬了一口陳老先生給的槐花餅。味道與白天的一樣好,只是不知為何,咽下去時,喉頭有些發(fā)緊。窗外,一輪明月掛在天空,清冷的光輝灑在屋頂上,將瓦片照得發(fā)亮。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犬吠,更顯得夜靜人寂。</p><p class="ql-block">小暑已過,大暑將至。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就要來了。我想起陳老先生說的“順應(yīng)天時”,忽然有一些明白。人生在世,正如四季輪回,有春暖花開,也有酷暑嚴寒。我們能做的,或許只是在每個節(jié)氣里,活出它應(yīng)有的樣子。在小暑吃槐花餅,在清明掃墓,在冬至團聚;在快樂時歡笑,在痛苦時忍耐,在孤獨時讀書,在回憶時嘆息。</p><p class="ql-block">槐花的香氣在口中久久不散。我合上書,熄了燈,在黑暗中靜靜地坐著。恍惚間,仿佛看見一個瘦削的老人,站在滿樹槐花下,仰頭望著那些潔白的小花,眼中既有哀傷,也有歡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