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b style="color:rgb(57, 181, 74);">注:文字首發(fā)于本人微信公眾號“素簡”。配圖引自網(wǎng)絡。</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57, 181, 74);"><span class="ql-cursor">?</span></b></p> <p class="ql-block"> “我們不會用電梯呀,底盤……”老頭訥訥地說。 </p><p class="ql-block"> 底盤不吭氣。 </p><p class="ql-block"> “就說那回去你二哥家,我和你媽在樓上光轉磨磨,下不去,憋得呦……”老頭嗓子呼嚕呼嚕,仿佛當初在二兒子家不順暢的氣息今日才找到回聲。 </p><p class="ql-block"> 底盤依舊不吭氣。 </p><p class="ql-block"> 話筒那端的老頭舌頭有點兒拌蒜:“你媽說了,‘有功夫,你勤回來兩趟,擱老院里坐坐,吃果兒,喝茶水兒,嘮嗑兒,可不比鴿子窩得勁兒?’” </p><p class="ql-block"> 底盤他媽管樓房叫鴿子窩。 </p><p class="ql-block"> 老頭總是這樣,每每感覺自己氣不壯,便把老伴搬出來救場。 </p><p class="ql-block"> 底盤終于應聲了:“你們呀……” </p><p class="ql-block"> 一片茶葉塞在底盤牙縫里,像一枚小鑰匙,趁沒人注意的時候擰兩下。 </p><p class="ql-block"> 底盤剛剛渴得不行,偏偏家里連口熱水也沒有,只有昨晚的殘茶潛在杯底,仿佛另一個世界的底盤。 </p><p class="ql-block"> 老婆不在家,沒人燒水。 </p><p class="ql-block"> 底盤鼻子頭一抖一抖,儼然一顆熟透了的果子,藏著好些籽。 </p> <p class="ql-block"> 電話那頭兒,老頭沒啥說的了,喊老伴接力。老伴半天接過話筒,像對街坊四鄰說話一樣,客客氣氣地道:“家里都挺好的?你丈母娘身體好吧?孩子學習省心吧?” </p><p class="ql-block"> 底盤嗓子眼兒“咕?!币宦?,含糊其詞地應付道:“嗯,嗯……好,都挺好……” </p><p class="ql-block"> 一時之間,底盤不知該說啥,甚至忘了為啥打電話。 </p><p class="ql-block"> 仿佛從十年前開始,一切都變了。 </p><p class="ql-block"> 十年前,底盤還只是個小刷刷,語不驚人貌不出眾,每天除了吃便是睡,抑或發(fā)呆。大哥二哥勸他找個工作,他扭扭捏捏地寄了幾份簡歷,心里卻早拿定了主意,不管對方錄不錄用,自己反正沒興趣上班。 </p><p class="ql-block"> 那會兒,底盤二十五歲,已經(jīng)貓在父母身邊啃老三年了。他爸盯死了大兒子二兒子,讓他們拼了狗命也要把弟弟從老房子底下拽出去。 </p><p class="ql-block"> “誰家小伙跟臭蟲似的,成天不見太陽?”老頭嚷嚷。 </p><p class="ql-block"> 旁邊,老婆子不搭茬,仿佛這事跟她沒一毛錢關系。 </p><p class="ql-block"> 一團糙糙的毛線球傍著她的腕子一抖一抖地,偶而滾得遠了點兒,馬上被一只溝壑叢生的手無情地拽回來。 </p><p class="ql-block"> 它們曾附在底盤的脖頸上胳膊上后背上。底盤睡著的時候,它們懸在他頭頂?shù)膾煲裸^上,看他鼓鼓的臉吹氣也似,彎彎的下巴總也不圓滿,心底便生出幾分輕蔑,恨不得馬上飛到底盤大哥二哥身上去。 </p><p class="ql-block"> 不過,它們不久便跟底盤拜拜了,化身小馬夾小手套小襪子陪伴底盤的侄子侄女,也算是得償所愿。 </p> <p class="ql-block"> 那年過年,一家人整整齊齊,大哥二哥穿得溜光水滑,襯得底盤的舊棉襖像極了哆哆嗦嗦的蜘蛛網(wǎng)。 </p><p class="ql-block"> 嫂子包餃子時,洗凈了三個硬幣。 </p><p class="ql-block"> 底盤他媽眼珠慢悠悠地轉了兩圈,慢悠悠地道:“放倆就行。餃子皮別捏花兒。” </p><p class="ql-block"> 在喧天的鞭炮聲中,熱騰騰的餃子上桌了。 </p><p class="ql-block"> 大哥一邊看電視,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夾起一個扁扁的餃子放到嘴里。 </p><p class="ql-block"> “錚”地一聲,底盤心底的一個愿望破滅了。 </p><p class="ql-block"> 他伸長筷子,去夠二哥跟前的那盤餃子。 </p><p class="ql-block"> “別夠了!”他媽淡淡地說,“有,你也吃不著!” </p><p class="ql-block"> 底盤一怔,一股醋味兒轉眼熏花了他的眼。 </p><p class="ql-block"> 果然。第二枚硬幣進了二哥的嘴。 </p><p class="ql-block"> 那是個鼓鼓的餃子。底盤后來一直記得。 </p><p class="ql-block"> 出了正月十五,大哥二哥該返城了。底盤破天荒申請同行。 </p><p class="ql-block"> 小侄女拍著手,說:“老懶出屋嘍!” </p><p class="ql-block"> 嫂子拽拽女兒的小辮子,說:“別胡說!” </p><p class="ql-block"> 底盤權當沒聽見,深一腳淺一腳地上了二哥的車。 </p><p class="ql-block"> 大哥在半路上下了車。二哥在離老家三分之二的地方停下車。底盤搭汽車繼續(xù)走,直到連老房子老院子的影子都尋不見,才住了腳。 </p><p class="ql-block"> “你那地方叫個啥?”他爸后來打電話問。 </p><p class="ql-block"> 底盤在大腦袋的店里金雞獨立,一邊用左腳撓右腿的癢癢,一邊提高聲音道:“灣里小區(qū)?!? </p><p class="ql-block"> 他爸在話筒那端重復了兩遍,說:“離你哥家多遠?” </p><p class="ql-block"> 底盤不耐煩地說:“遠著哩。照不著面兒。” </p><p class="ql-block"> 其實,大哥二哥倒是想讓底盤在自己跟前找個活兒干,一來放心,二來可以應付老爹出其不意的電話。是底盤不愿意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 </p><p class="ql-block"> 底盤從小主意就正,說不干活就不干活,說想活動活動就活動活動。反正,左右是個他。 </p><p class="ql-block"> 他在灣里小區(qū)物業(yè)公司找了個看電梯的工作。 </p><p class="ql-block"> 小區(qū)住戶多,電梯也多,卻隔三差五鬧亂子,人也是,電梯也是。 </p><p class="ql-block"> 底盤負責的那部電梯年頭最長,小區(qū)業(yè)主都知道,物業(yè)公司的人當然知道,但是,沒人告訴他。 </p><p class="ql-block"> 底盤上班一周后,電梯出事了——從十五樓掉到八樓,又從八樓掉到了二樓,最后,從二樓掉到了地下室。 </p><p class="ql-block"> 電梯里當時烏泱泱全是人,有六個大人,四個小孩,全都嚇壞了。女人臉上的粉都被震掉了。小孩們的褲子擰出水來??只诺臍庀⒎路鹨粭l貪吃蛇,把敦敦實實的樓盤都差點兒掀了個跟頭。 </p><p class="ql-block"> 底盤哪里見過這樣的情形,只好硬著頭皮,一邊報告物業(yè)經(jīng)理,一邊聯(lián)系電梯維保人員,汗水淋淋漓漓,仿佛老家路口那條小溪瞞著家人追了上來。 </p><p class="ql-block"> 電梯維保人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打開了犬牙交錯的電梯門。底盤趕緊招呼被困人員出來,卻險些摔個馬趴。謾罵如蚊子和蝙蝠,從一張張黑洞洞的嘴里飛出來,密密麻麻。 </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底盤負責的電梯仿佛被截了肢,癱坐在地,渾身顫栗。又像一面鼓,給誰戳破了肚皮,疼痛的叫喊如煙絲絲縷縷。 </p><p class="ql-block"> 樓上的住戶都嚇破了膽子,起碼幾天之內(nèi),如無十萬火急的事,斷然不會乘坐電梯。 </p><p class="ql-block"> 樓道間的門被迫開放。 </p><p class="ql-block"> 其實,在所有腿肚子轉筋的人里面,底盤是最慘的一個。他甚至不想跟這個曲里拐彎的小區(qū)和小區(qū)里曲里拐彎的電梯有任何交集了。 </p><p class="ql-block"> 奈何,生存是第一位的。底盤不想讓這么快被現(xiàn)實打臉的遭遇傳到家人耳中,于是,只好繼續(xù)看電梯,像一個稻草人。 </p><p class="ql-block"> 一晃兒,電梯驚魂事件被業(yè)主群里炒得沸沸揚揚的其他事情代替,底盤的屁股和腳都相對穩(wěn)定些了。 </p> <p class="ql-block"> 一天,底盤陪物業(yè)公司人員去各個樓層檢查消防安全情況。老電梯吱吱嘎嘎,底盤的心悠悠蕩蕩。好在沒發(fā)生意外,底盤大大松了口氣。 </p><p class="ql-block"> 檢查完畢,那個師傅先走了。底盤因為無聊,便一層一層地下樓梯。走到五樓拐角處時,看見一個小老頭——小小的個子,小小的頭,小小的動作,小小的表情,所有的一切都微不足道,卻又意味深長。 </p><p class="ql-block"> 底盤不知為何停了下來,定定地看著小老頭的灰發(fā)灰襯衫。 </p><p class="ql-block"> 小老頭原本在低頭收拾紙殼子,感覺到底盤般厚重的目光后,微微抬了抬臉,揚了揚眉。 </p><p class="ql-block"> 底盤沒見過這個人。不過,他看起來還算本分。 </p><p class="ql-block"> 正當?shù)妆P準備下臺階時,小老頭用一句問話支起了一部看不見的梯子:“你有咱們這地方的報紙嗎?” </p><p class="ql-block"> 底盤一怔,搖了搖頭。 </p><p class="ql-block"> 小老頭露出了小小的微笑,像一株小小的狗尾巴草。 </p><p class="ql-block"> “哦,我想投稿,但是不知道編輯的郵箱和地址……”他說。 </p><p class="ql-block"> 底盤又一怔,腦子里亂紛紛的。他把這段時間看到的業(yè)主的臉在心里過了一遍,沒發(fā)現(xiàn)誰像文化人。于是,只好又搖了搖頭。 </p><p class="ql-block"> 小老頭走了,小小的背影消失在底盤小小的眼睛盡頭。 </p><p class="ql-block"> 底盤的對講機響了。他慌忙閃進電梯,去物業(yè)辦公室。 </p><p class="ql-block"> 物業(yè)辦公室里烏泱泱坐了一群人,個個眼似銅鈴,仿佛有人一拉繩子,便有無數(shù)鈴鐺像熟透的果子砸向地面,傷痕累累。 </p><p class="ql-block"> 原來,這是全小區(qū)的業(yè)主代表來表達訴求了。他們要求更換電梯。所有的電梯。 </p><p class="ql-block"> 辦公室里的空氣像一團牛糞,熱哄哄地。 </p><p class="ql-block"> 物業(yè)經(jīng)理賠著笑臉,可惜,業(yè)主代表不買賬。 </p><p class="ql-block"> 電梯公司的人姍姍來遲。為首的是個長瓜臉,兩道翹眉支楞著,仿佛知了的翅子。 </p><p class="ql-block"> 底盤瞇起眼,一股酸酸的霧橫亙在眼前。 </p><p class="ql-block"> 他莫名有些同情長瓜臉,不知這張臉在接下來的暴風驟雨中會不會縮水。是以,在長瓜臉走過自己面前時,他定定地看了長瓜臉一眼,兩眼,三眼,然后,眼睛也變成了銅鈴。 </p><p class="ql-block"> 這人竟是老家人! </p><p class="ql-block"> 底盤上初中時,曾與這人同班。盡管時間不長后者便轉學了,但是,這么多年過去,他僅僅是臉變得長了些,與底盤記憶中的樣子無太大出入。 </p><p class="ql-block"> “業(yè)主們,電梯公司胡經(jīng)理來了!”物業(yè)經(jīng)理聲音陡地提高了八度。 </p><p class="ql-block"> 胡經(jīng)理坐下來,不動聲色地環(huán)視四周。</p><p class="ql-block"> 業(yè)主代表吱吱喳喳說了些啥,底盤一句也沒聽進去。他只看見淡淡的笑從胡經(jīng)理嘴邊升起,一路掠過修剪整齊的胡須,細蒜頭一樣的鼻子,眉間若隱若現(xiàn)的“川”字紋,然后,在油光光的大背頭上面打了個出溜滑兒。 </p> <p class="ql-block"> 這時,有人探頭進來,喊底盤接電話。</p><p class="ql-block"> 等底盤接完電話,再回到物業(yè)辦公室,業(yè)主代表已走了大半,只剩下幾個皺紋頂深、腰身頂佝僂的老頭老太太,長吁一口氣的物業(yè)經(jīng)理,還有面無表情的胡經(jīng)理。 </p><p class="ql-block"> 聽見門響,幾個人不約而同看了底盤一眼。 </p><p class="ql-block"> 底盤看管電梯的其他同事已經(jīng)退場,便想打個招呼也溜之大吉。 </p><p class="ql-block"> 他像彎彎的流水,悄悄淌到胡經(jīng)理跟前,低聲說:“是嘞嘞嗎?我是底盤啊?!? </p><p class="ql-block"> 胡經(jīng)理用居高臨下的眼神瞟了他一眼,面不改色地點了點頭,一句話都沒說。 </p><p class="ql-block"> 真的是嘞嘞。 </p><p class="ql-block"> 記得上學那會兒,嘞嘞剛進班級就競選班長,一度緊張到狂喝水狂上廁所,結果沒選上。他退而求其次,想當學習委員,挨個兒給同學們發(fā)糖果,結果在老師那里打了折扣。最后,他當上了勞動委員,多了個外號——“彈簧他哥”,因為,他的勞動積極性伸縮性極強,如果老師在教室附近,他保證干活熱火朝天,但是,老師一轉身,他就抱著膀子打哈欠,任笤帚倒了也不管。 </p><p class="ql-block"> 陳年舊事在底盤心中一幕幕閃現(xiàn),不知為何,竟有點兒涼嗖嗖的感覺,像哪里來的野鳥在他頭頂拉了泡屎。 </p><p class="ql-block"> 望望坐得筆直目不斜視的嘞嘞,再看看旁邊察顏觀色急于滅火的物業(yè)經(jīng)理,底盤圓圓的臉皺了起來,兩條粗粗的腿像細細的圓規(guī),自顧自畫著圈兒走出了屋子。 </p><p class="ql-block"> “想當年,我是學習委員哩……”一個陌生的聲音在底盤耳畔炸響,然后,一個跟頭翻進軋軋關閉的物業(yè)辦公室的門,像一塊土坷垃,又大又糙。 </p><p class="ql-block"> 至于灣里小區(qū)電梯糾紛最終如何解決,底盤不知道,因為,他離開了那里。平生第一次如此痛快地做選擇,底盤自己都沒想到。 </p><p class="ql-block"> 當然,這都是過去的事了。 </p><p class="ql-block"> 現(xiàn)在,底盤的下盤越發(fā)穩(wěn)定,鼻梁上安靜的眼鏡為他憑添了幾分學究氣。他離父母和兩個哥哥依舊很遠,娶了老婆,搬了新居,偶爾作為業(yè)主代表發(fā)發(fā)聲……總之,日子過得馬馬虎虎。在城市間密密麻麻的鴿子窩里,他筑起了一方清淺的池塘——下了雨,水面漲一點點,恨不得請老家人都來吃魚;結了霜,便用厚厚的紙殼子和薄薄的寫滿字的紙圍一圍,烘一烘,仿佛中間是盞燈。 </p><p class="ql-block"> 那紙殼子和紙是給老丈人留的。 </p><p class="ql-block"> 對了,你沒猜錯,底盤的老丈人就是那個熱衷投稿的小老頭。聽說前段時間,小老頭的散文還獲了獎哩。 </p><p class="ql-block"> 關于這一點,底盤沒跟父母說。因為,許多時候,人與人之間隔著不止一條路,一句話語,一部電梯,一道道樓梯,還有回不去的過去和想不到的未來。 </p><p class="ql-block"> 就像十年之前,以及十年以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