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夏至剛過,天氣便顯出幾分暴戾來。先是悶熱,繼而烏云密布,終于在某個下午,暴雨傾盆而下。雨點(diǎn)砸在水泥地上,濺起無數(shù)細(xì)小的水花,竟將地面砸出許多小孔來。</p><p class="ql-block">雨停后,我慢慢在院中逡巡。泥土的腥氣撲面而來,混合著草木的清香,倒也頗有一些野趣。忽見地上有許多小孔,孔中正陸續(xù)爬出一些小蟲來。初時不過三兩只,繼而愈來愈多,成了千軍萬馬的隊伍。這些小蟲生得古怪,頭黑腰青,背上負(fù)著兩片薄翼,爬行時頗為迅捷,顯出一種奇特的生機(jī)。</p><p class="ql-block">鄰家小兒阿毛,正蹲在地上觀看。他大約七八歲,生得黑瘦,眼睛卻極亮?!斑@是飛螞蟻,”他見我駐足,便仰頭道,“爸爸說,它又叫影子蟲、青腰蟲,學(xué)名叫隱翅蟲,專在雨后出來?!闭f著便伸手去捉。那蟲倒也機(jī)警,未等他手指落下,便振翅飛起,在空中劃出了一道青色的弧線。</p><p class="ql-block">“不要捉它,”我提醒道,“聽說這蟲有毒?!?lt;/p><p class="ql-block">阿毛撇撇嘴:“怕什么?我常常捉來玩?!痹捯粑绰?,他已捏住一只,那蟲在他指間掙扎,腰間的青色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p><p class="ql-block">黃昏時分,我坐在窗前讀書。天色漸暗,便開了燈。不一時,竟有飛蟻自窗縫鉆入,繞著熒光燈飛舞。它們飛得極快,忽上忽下,在墻上投下了細(xì)碎的影子。古人云“飛蛾撲火”,這飛蟻卻也不遑多讓,只管向光明之處奔去,全然不顧性命之虞。</p><p class="ql-block">一只飛蟻落在我的書頁上,我細(xì)看它,發(fā)現(xiàn)它并非螞蟻,倒像是某種甲蟲。腰身纖細(xì),通體黑亮,唯腰間一道青紋,頗為醒目。它似乎累了,在紙面上稍作停留,又忽地飛起,直撲燈罩而去,撞在滾燙的玻璃上,發(fā)出輕微的“啪”的一聲,便墜落下來,六腳朝天,再也不動了。</p><p class="ql-block">次日清晨,我發(fā)現(xiàn)窗臺上躺著十余只飛蟻的尸體,有的翅膀殘缺,有的肢體扭曲,想是昨夜“殉光”而死的。陽光照在它們身上,那青色的腰紋依然鮮艷,只是再無生機(jī)可言。</p> <p class="ql-block">阿毛的母親來借鹽,見我在掃蟲尸,便道:“這蟲最是討厭,專往人身上爬,若是拍死了,毒液沾到皮膚上,會起泡的?!蔽衣勓砸惑@,想起昨日阿毛捉蟲的情景,忙問阿毛可有事。她擺擺手:“那孩子皮實得很,不怕這些?!?lt;/p><p class="ql-block">午后,我又見阿毛在院中玩耍。他蹲在一處水洼旁,手里拿著一根樹枝,正撥弄著什么。走近一看,原來是一群飛蟻在水面掙扎。他用樹枝將它們一一挑起,放在干燥處,有的立刻飛走了,有的卻已奄奄一息。</p><p class="ql-block">“你倒好心,”我說,“昨日不是還捉它們玩嗎?”</p><p class="ql-block">阿毛頭也不抬:“媽媽說它們有毒,叫我別碰??伤鼈兊粼谒铮痪染鸵懒?。”</p><p class="ql-block">我忽然覺得這孩子有些意思。他前日還以捉蟲為樂,今日卻成了救星。人心之變,竟比這夏日的天氣還要快些。</p><p class="ql-block">傍晚,烏云又聚,看來又是一場暴雨將至。阿毛在院中跑來跑去,忙著把幾盆小花搬到屋檐下。我問他為何如此著急,他道:“下雨了,飛螞蟻又要出來了。它們喜歡我的花,老是在花蕊里爬,把花都弄壞了?!?lt;/p><p class="ql-block">果然,雨后的院子里,飛蟻比昨日更多。它們從各個角落鉆出,黑壓壓的一片,幾乎覆蓋了整個地面。阿毛這次不再捉它們,也不去救了,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臉上露出厭惡的神情。</p><p class="ql-block">“怎么,不喜歡它們了?”我問。</p><p class="ql-block">“太多了,”他皺著小臉,“而且它們老是往屋里飛,媽媽說要打藥了?!?lt;/p><p class="ql-block">我默然。想起前日他救蟲的情景,與今日的厭惡,不過是因數(shù)量之多寡而已。人對事物的好惡,往往如此功利。</p><p class="ql-block">第三日,阿毛的父親果然買來了殺蟲劑。傍晚時分,他在院子里噴灑,刺鼻的氣味彌漫開來。我隔窗望去,只見地上落了一層飛蟻的尸體,黑青相間,在夕陽下竟有幾分凄艷的美感。</p><p class="ql-block">阿毛站在一旁觀看,忽然跑過去撿起一只尚未死透的飛蟻,放在手心。那蟲掙扎著,青色的腰肢在陽光下閃爍。他看了一會兒,突然將它扔在地上,一腳踩了上去。</p><p class="ql-block">“怎么了?”我推開窗問。</p><p class="ql-block">他抬頭看我,眼里竟有淚光:“它咬我?!?lt;/p><p class="ql-block">我喚他過來,見他手指上有個小紅點(diǎn),并無大礙。他卻哭了起來,說疼得很。我給他涂了一些藥膏,他漸漸止了哭聲,卻又問:“為什么它們要咬我?我昨天還救過它們的?!?lt;/p> <p class="ql-block">我不知如何回答。飛蟻之咬,不過是本能而已,何曾記得什么恩惠?人與蟲之間,本就隔著無法逾越的鴻溝,一廂情愿的善意,往往換來無情的傷害。</p><p class="ql-block">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只飛蟻,青腰黑背,在暴雨后的泥土中鉆出。四周是無數(shù)同伴,我們浩浩蕩蕩地行進(jìn),尋找光明。終于看見一處亮光,便不顧一切地飛去,卻撞在透明的障礙上,墜落下來。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我看見一個巨人俯視著我,眼里有好奇,有憐憫,卻也有冷漠。</p><p class="ql-block">醒來時,天已微明。窗外傳來“沙沙”聲,原來是阿毛在掃地。昨夜噴灑藥水后,院子里鋪滿了飛蟻的尸體,他正一帚一帚地將它們掃成一堆。</p><p class="ql-block">我走出去,見他動作認(rèn)真,小臉上滿是嚴(yán)肅?!皰吒蓛袅?,媽媽說要撒石灰,不然會生病的?!彼蛭医忉?。</p><p class="ql-block">我看著那堆蟲尸,忽然想起古人的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边@小小的飛蟻,在暴雨后出生,趨光而死,生命不過一日之短。人對它們,或好奇,或憐憫,或厭惡,或殺戮,不過是隨心所欲而已。而飛蟻對人,又何嘗有過真正的認(rèn)識?它們只是本能地躲避或攻擊,至死也不明白那巨大的生物究竟是什么。</p><p class="ql-block">阿毛掃完了地,撒上石灰,又用水沖洗了一遍。院子里煥然一新,仿佛從未有過那些小生命的痕跡。只有泥土中無數(shù)的小孔,證明它們曾經(jīng)存在過。</p><p class="ql-block">“明天還會下雨嗎?”阿毛突然問。</p><p class="ql-block">我看了看天:“夏天雨水多,應(yīng)該還會下的。”</p><p class="ql-block">“那飛螞蟻還會出來嗎?”</p><p class="ql-block">“會的。只要下雨,它們就會從地里鉆出來?!?lt;/p><p class="ql-block">阿毛沉默了一會兒,說:“那我就不打它們了。反正它們活不長的。”</p><p class="ql-block">我摸摸他的頭,不知說什么好。孩子的善良總是如此簡單而脆弱,就像暴雨后的小草,稍經(jīng)踐踏便會折斷。但或許,正是這種單純的善意,才是人性中最可貴的東西。</p> <p class="ql-block">午后,果然又下起了雨。這次的雨不大,綿綿密密地下了一下午。傍晚雨停時,我特意到院子里查看,卻不見飛蟻的蹤影。泥土中的小孔依然在,但沒有蟲子爬出。</p><p class="ql-block">阿毛也來查看,顯得有些失望:“怎么沒有了呢?”</p><p class="ql-block">“也許是被藥殺光了,”我說,“或者時候未到?!?lt;/p><p class="ql-block">我們等了一會兒,終究沒有飛蟻出現(xiàn)。阿毛悻悻地回家了,我站在院子里,忽然感到一絲莫名的失落。那些小小的、執(zhí)著的生命,就這樣消失了嗎?</p><p class="ql-block">夜里,我關(guān)了燈,坐在黑暗中。忽然,一點(diǎn)微弱的青光在窗外閃爍。我湊近一看,竟是一只飛蟻,孤獨(dú)地停在玻璃上,青色的腰肢在月光下微微發(fā)亮。它是怎么逃過那場屠殺的?為何此時才出現(xiàn)?我無從得知。</p><p class="ql-block">它靜靜地停在那里,似乎也在看著我。我們隔著玻璃對視,兩個完全不同的生命,在這一刻有了某種奇妙的聯(lián)系。然后,它振翅飛起,消失在夜色中。</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清晨,我在窗臺上發(fā)現(xiàn)了它的尸體。它是昨夜唯一的一只飛蟻,也是最后的一只。我小心地捏起它,放在掌心。陽光下,它的青色腰紋依然鮮艷,翅膀透明如紗。這么小的生命,卻也有它的美麗與尊嚴(yán)。</p><p class="ql-block">我走到院中的一棵樹下,挖了一個小坑,將它埋了進(jìn)去。阿毛看見了,跑過來問我在做什么。</p><p class="ql-block">“埋葬一只飛螞蟻,”我說,“最后的一只?!?lt;/p><p class="ql-block">阿毛蹲下來,幫我填平了土,又找了一片樹葉蓋在上面?!八粫僖肆耍彼J(rèn)真地說,“因為它死了。”</p><p class="ql-block">我點(diǎn)點(diǎn)頭。是啊,死了就不會再咬人了。活著的一切傷害與誤解,在死亡面前都變得微不足道。唯有生命本身,無論多么微小短暫,都值得尊重與紀(jì)念。</p><p class="ql-block">夏天還長,暴雨還會再來。但那些青腰黑背的小生命,卻不會再從泥土中鉆出了。它們來過,活過,然后消失,如同無數(shù)微小而執(zhí)著的靈魂,在追尋光明的路上,燃燒殆盡。</p><p class="ql-block">而我和阿毛,以及所有的人類,又何嘗不是如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