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卷死為止

朗月清風

停業(yè)第五天，利園云吞店緊閉的卷閘門像一塊冰冷的鐵板，死死壓在梁志云心頭。店門外，“食物中毒”的陰影與街坊的竊竊私語仿佛凝結(jié)成了霜，寒氣逼人。他剛從一個“高人”處得了指點，在市監(jiān)局那間光線不算明亮的辦公室里，工作人員意味深長地拍了拍他肩膀，聲音壓得極低：“梁老板，質(zhì)檢報告沒問題。這事兒啊，怕是同行‘關(guān)照’?！睂Ψ近c到即止，梁志云心領(lǐng)神會，卻不敢再深問一個字。是誰？答案像根毒刺，狠狠扎在他喉嚨里——還能是誰？隔著一條街，那“永紅云吞店”的招牌，紅得刺眼。 永紅的老板石廣財，和他梁志云，是以云吞出名的鎮(zhèn)上兩代人的同行“冤家”。同樣做梁村云吞，祖輩父輩在鎮(zhèn)上尚能各守一條街，相安無事?？蛇@第三代到了縣城，競爭激烈，窄街相逢，就成了眼紅的對頭。石家駒骨子里刻著“不服輸”三個字，那是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勝負欲。眼見自家勢頭被利園云吞店死死壓住，營業(yè)額連對方三分之二都不到，他連自家招牌都覺得蒙了塵。他甚至不惜動用“暗棋”——派了機靈的表妹阿芳，潛入利園云吞店“偷師”: 將選料、湯底、火候、流程甚至經(jīng)營理念措施一絲不落地“搬”回了永紅?？晒至?，一樣的做法，味道仿佛總差那么點意思。他一度懷疑店面風水有問題，請了風水大師指點，顧客依然更認利園的招牌。石廣財盯著對面日日喧鬧的人流，牙關(guān)咬得咯咯響。 一個邪念來得猝不及防。有一天，百無聊賴的石廣財刷著手機短視頻，一個“競爭對手投毒案”像毒蛇般鉆入他腦海——惡意舉報！一絲陰冷的獰笑爬上他的嘴角。他立刻撥通了鄉(xiāng)下堂弟石小強的電話，一千塊錢像餌料一樣拋了出去。次日，石小強在利源店里，一碗云吞剛下肚，便捂著肚子痛苦地翻滾在地，口吐白沫（當然是裝的），任梁志云如何焦急懇求“私了”，他都掙扎著嘶喊：“報警！必須報警！黑心店害人??！”刺耳的警笛撕裂了街區(qū)的寧靜，也拉開了利園被迫停業(yè)整頓的序幕。 從市監(jiān)局回來，梁志云心中的怒火與憋屈幾乎要將他點燃。那根“毒刺”——石廣財?shù)拿郑谒睦锓磸蛿噭?。他不再是那個只想和氣生財?shù)睦蠈嵢肆恕Ｋ础案呷恕敝更c，“做了一些事情”。一周后，利源云吞店卷閘門重新拉起。為了洗刷污名，挽回流失的顧客，梁志云在門前貼出醒目的告示：“本店清白，食品檢驗合格報告?zhèn)洳?！為謝新老顧客信任，重新開業(yè)首周，云吞半價！”笑容重新回到他臉上，但這笑容深處，卻藏著一絲前所未有的冷硬。他望向永紅的方向，眼神復雜。這場由石廣財挑起的、跨越兩代人的梁村云吞之戰(zhàn)，在燕城這條窄街上，才剛剛燒到最燙的時刻。石廣財?shù)暮荩浵铝?；而他的反擊，或許才剛剛開始醞釀。 重新開張的“利園云吞店”，門楣上的紅紙還未褪盡艷色，梁志云便祭出了蓄謀已久的“七日優(yōu)惠活動”。燕城小巷深處，煙火氣重新蒸騰起來。這一次，梁志云深諳“喉舌”之道。他不再是那個只知埋頭揉面的老實店主，而是躬身邀請，將城中那些舌尖上能生花的自媒體饕客、手握萬千粉絲的美食博主，一個個請進尚帶著新漆味的店堂。鏡頭閃爍間，一碗碗皮薄餡靚的云吞被賦予故事的溫度。他話語不多，卻在有意無意間，讓那場無妄之災(zāi)的陰影、那份咬牙挺過來的堅韌，悄然滲入每一幀畫面、每一聲咀嚼的贊嘆里。燕城人樸素的同情心，被這精心烹制的“受害者”人設(shè)悄然點燃，化作了真金白銀的流水，支撐著利園搖搖晃晃，卻無比堅定地駛回正軌。 梁志云心中常記著那位神秘高人的點撥：“做好你碗里的云吞，對手的腳，自會絆在自己撒下的釘子上?！彼钚挪灰桑阂粋€只盯著他人碗里肉、行事毫無底線的貪婪之徒，終將親手掘垮自己的根基。 七月流火，燕城陷入一片白熾的熔爐?？諝怵こ頋L燙，連街邊老槐樹上的知了都叫得有氣無力，野狗趴在青石板路的陰影里，吐著猩紅的舌頭，奄奄一息。這般酷暑，對餐飲行當無疑是場煎熬。利園后廚，蒸汽混著熱浪，幾乎令人窒息。為了保證那口鮮甜不墜分毫，梁志云咬牙下令：肉餡制作，從一日一備改為早晚兩備！這無形中陡增的人工與辛勞，像火炭烙在梁志云心上。但為了那好不容易才捂熱、沾著血淚的招牌聲譽，他豁出去了，眼神里是破釜沉舟的決絕。 正當梁志云在蒸騰的熱氣里揮汗如雨時，手機震動，一條消息跳出屏幕：永紅云吞店出事！一位老街坊吃了他們早市的云吞，上吐下瀉，急性腸胃炎送醫(yī)急救！消息像一滴滾油濺入滾水，瞬間在燕城老街坊的茶余飯后、線上線下的角落里沸騰炸開。緊接著，更致命的流言蜚語如同瘟疫般蔓延：永紅早市的云吞，用的竟是隔夜肉餡！一個深諳流量密碼的本地抖音博主，敏銳地捕捉到這帶著“腥味”的熱點，鏡頭對準了永紅那曾經(jīng)門庭若市、此刻卻顯得有些刺眼的招牌，配以聳動的標題和“知情人士”的爆料，一段視頻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一日之間，激起了過萬流量的洶涌浪花。 當晚，月明星稀，燥熱未退。梁志云正盯著那不斷攀升的播放數(shù)字出神，高人的電話如約而至，聲音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看到永紅出事那條抖音了？給他買十萬流量豆莢，推上去！”梁志云心頭猛地一緊，握著電話的手沁出冷汗。落井下石？這念頭讓他喉嚨發(fā)干，仿佛被那隔夜肉餡的腥氣堵住。“這……”他遲疑著。高人洞悉他的掙扎，語氣斬釘截鐵：“糊涂！這是救人！是替天行道！讓更多人看清那黑心餡，就是阻止下一個倒下的街坊！”高人話語中的“大義”像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梁志云心中最后那點負罪感的火星。他不再猶豫，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操作，十萬豆莢的流量燃料，轟然注入那團本已熾熱的輿論之火。 翌日，“永紅變質(zhì)肉餡致老人中毒”的消息，裹挾著十萬流量的颶風，幾乎席卷了燕城每一個角落。菜市場的大媽、茶館里的老客、政府辦公樓里的公務(wù)員，無人不談“永紅”。市監(jiān)局的反應(yīng)迅疾如電，檢測結(jié)果冰冷無情：肉餡確已變質(zhì)，大腸桿菌嚴重超標，猙獰的數(shù)字觸目驚心！一紙封條勒令整改一個月，外加五千元罰款，狠狠抽在石廣財臉上。更沉重的打擊接踵而至——老人的住院費、賠償金，又生生剜去他兩萬多塊血肉！那個曾經(jīng)在巷口趾高氣揚、手段狠辣的石廣財，此刻呆坐在被查封的店堂里，面對著空蕩蕩的桌椅和刺眼的封條，眼神空洞，仿佛一夜之間被抽干了所有精氣神，只剩下一具被徹底擊懵的軀殼。昔日算計的精明，爭強斗狠的戾氣，盡數(shù)化為絕望的死灰。 一個月后，永紅的封條終于撕下。石廣財紅著眼，咬著牙，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他決定地模仿利園，打出“重生月，云吞半價”的橫幅，甚至加碼推出“集贊再折上折”的噱頭。然而，無論折扣多么誘人，吆喝多么賣力，那曾經(jīng)排起長龍的門前，如今卻門可羅雀。偶爾有不知情的外地客或貪便宜的過路人駐足，也很快被路過的老街坊“善意”地低語勸退：“這家啊？就是上回吃壞老人肚子那間……” “偷工減料，用隔夜餡的！”流言如附骨之疽，“永紅”二字，在燕城人的心中，已悄然與“黑心”、“劣質(zhì)”畫上了等號。石廣財站在日漸冷清的店門口，看著斜對面“利園”里蒸騰的熱氣和隱約的談笑聲，那“門前冷落鞍馬稀”的凄清，像臘月的寒風，一點點凍結(jié)了他最后殘存的希望。 春節(jié)剛過，料峭春寒中，永紅云吞店那扇沉重的卷閘門，被最后一把拉下，徹底隔絕了內(nèi)外。一張簇新卻格外刺眼的紅紙——“旺鋪轉(zhuǎn)租”——被粗糲的透明膠帶牢牢貼在冰冷的鐵皮上，在蕭瑟的風里嘩啦作響，成了石廣財敗走燕城最蒼涼的注腳。不久，坊間便有消息悄然散開：石老板，那個曾野心勃勃要在城里打下一片天的“云吞大王”，終究是收拾起殘破的夢想和所剩無幾的家當，灰溜溜地縮回了生養(yǎng)他的小鎮(zhèn)老店。那城里的繁華與爭斗，于他，已恍如隔世，只剩下一聲沉重的嘆息，回蕩在返鄉(xiāng)的塵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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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說】卷死為止

朗月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