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西的月光

醉軒聽宇

當青羊?qū)m那株閱盡千年的老銀杏，悄然飄落第一片金箔般的葉子時，我的書房，這方小小的斗室，已然被318國道的魂魄所占據(jù)。地圖攤開，鋪陳如山川的袈裟，熒光筆涂抹出的橙黃色海拔曲線，在燈下蜿蜒流淌，恍惚間竟似錦江暮色里揉碎的粼粼波光。窗臺，那架曾隨我攀上龍泉山巔的軍用望遠鏡，此刻正沉默地凝視著西南方向的天空，鏡片深處，去年沾染的星夜露水，凝成了時光的薄霜，無言訴說著對更遼闊星辰的渴慕。成都的戰(zhàn)友來了，帶著他精心炮制的“鄉(xiāng)愁”。青花瓷壇里，是腌得恰到好處的泡菜，花椒的辛烈與二荊條的清香，如裊裊的絲線，從客房的門縫里逸出，在空氣中交織、彌漫。“路上沒有郫縣豆瓣的魂兒，胃怕是會鬧著回家?！彼χf，神情鄭重地將壇子裹上三層油紙，紅繩交叉捆扎，指間翻飛，竟在壇口系出一個蜀繡中常見的回紋結(jié)。我蹲在一旁，用刀細細削著高原打火機的鎂條，刀刃與金屬每一次摩擦，都迸濺出細碎的火星，無聲地濺落在木地板上，旋即熄滅，宛如轉(zhuǎn)瞬即逝的曇花——那是為遠行點燃的，微小而倔強的啟明星。 深夜的寬窄巷子，尚未完全褪去白日的喧囂。糖油果子甜膩的香氣，頑固地盤踞在濕潤的空氣中。我踩著被歲月磨光的青石板，去給改裝店的老同學送備用車鑰匙。卷簾門半開，昏黃的燈光從里面泄出，照亮了無數(shù)懸垂的鍍鉻零件，它們靜靜旋轉(zhuǎn)、反射，在有限的空間里營造出一片倒掛的星河，冰冷而璀璨。墻上，那幅早已泛黃的川藏線手繪地圖，山川脈絡(luò)如蒼老的掌紋，紅鉛筆狠狠標注出的險段，如同盤踞在褶皺山脈間的赤色虬龍，猙獰而充滿誘惑。“還記得2016年，色達那場差點把我們困死的暴雪嗎？”老同學的聲音從機油桶后傳來，他探出頭，遞給我一件用哈達仔細包裹的物件——一枚金剛結(jié)，觸手溫潤?！斑@回，可沒有牧民家暖烘烘的牦牛糞給你救命了?！蔽覀兿嘁暣笮?，笑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響亮，驚動了檐角懸著的銅風鈴。一串清脆的“丁零”聲，仿佛有生命般，輕盈地躍下，徑直落進了墻根處那方苔蘚深覆的唐代拴馬石凹陷里，千年時光，仿佛在這一刻輕輕共振。晨霧，是成都最溫柔的幔帳。鶴鳴茶社氤氳其中，如同一幅緩緩展開的水墨長卷。穿灰布衫的老茶博士，提著锃亮的黃銅長嘴壺，身姿如鶴，在竹椅間無聲游走。沸水注入蓋碗，那一聲清越的“嘩啦”，便是這座千年蓉城最早的晨鐘，喚醒了沉睡的市井。戴著圓框眼鏡的說書人，醒木一拍，正講到望帝啼血化鵑的悲愴傳奇。木屑飛濺的剎那光影里，我的手機屏幕驟然亮起，地圖軟件彈出一條冰冷的告示：天全段塌方，正在搶修。古老傳說與現(xiàn)實險阻，在同一個晨光熹微的時空里，奇妙地碰撞。 午后，暴雨不期而至，將文殊院朱砂般的紅墻，洇染成一片深沉的褚紅。蹲在飛檐下躲雨的藏族姑娘，面容寧靜，她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鎏金的嘎烏盒（護身佛盒），輕輕打開。幽暗的光線下，綠松石的深邃與蜜蠟的溫潤交相輝映，如同暗夜中不滅的星辰。她耐心地教我念誦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的古老音節(jié)，每一個字音都仿佛蘊含著雪山的氣息。雨滴從瓦當墜落，精準地滴入石階上經(jīng)年累月形成的凹處積水，那漾開的圈圈漣漪，竟似她口中吐露的梵文真言在空氣中彌漫、回蕩，直抵心湖深處。暮色，如同飽蘸濃墨的筆鋒，浸染過琴臺路的每一塊磚石。不知從哪扇雕花的木窗欞后，流瀉出清越的琵琶聲。蜀派古琴的傳人王老師，特意為我撫了一曲《流水》。他指尖流淌的旋律，時而潺潺如溪，時而奔涌若江。“此曲曾引伯牙子期相遇，”他目光悠遠，“或許，也能引動雪山，為我們顯露其真容?！碑斪詈笠粋€泛音如嘆息般消失在庭院搖曳的竹影間，萬籟俱寂，唯有我腕上的登山表，不合時宜地發(fā)出“嘀嘀”的輕響——海拔預警：此刻，我們?nèi)园沧诤０蝺H507米的竹椅之上。高山仰止，路在腳下，這微妙的警示，既是現(xiàn)實的標尺，亦是無聲的召喚。整理行囊的過程，已悄然升華為一種莊嚴的儀式。我把經(jīng)驗豐富的老藏迷所贈的六分儀，鄭重地擺放在那本被翻得卷邊的《藏地牛皮書》旁側(cè)。這古老的導航儀器，將在沒有信號的荒野，成為我與星辰對話的信物。新購的艾草香囊，散發(fā)著驅(qū)邪避穢的藥草清香，被我牢牢系在后視鏡左側(cè)，祈佑一路平安。還有那片從杜甫草堂撿拾、精心壓制的楓葉標本，它的脈絡(luò)里似乎還流淌著詩圣的憂思，此刻，它正安靜地躺在我那本1998年版《中國公路地圖集》的第173頁——那里，正是怒江七十二拐，那如同大地褶皺里刻下的驚險詩行所在的位置。防滑鏈與冰爪被取出，它們在木地板上投下蛛網(wǎng)般交織的陰影，瞬間將我拽回去年四姑娘山那場不期而遇的冰雹。豆大的冰粒瘋狂砸落，天地混沌。向?qū)酱氪蟾?，那位門巴族的漢子，在狂風暴雪中竟放聲唱起了蒼涼的古調(diào)。那歌聲如同穿透云層的箭矢，奇異的是，當歌聲抵達最高亢處，漫天冰粒竟在晦暗的天幕中凝結(jié)成一道微小而清晰的彩虹！此刻，他那支用牦牛角精心磨制的骨笛，正靜靜躺在急救包的底層，緊挨著三年前在稻城亞丁購買的藏藥貼膏。這些物件，是過往險途的勛章，亦是未來征途的護身符。 冰箱的每一個角落，都盛滿了成都戰(zhàn)友們沉甸甸的牽掛。密封罐里，是紅油浸透的脆嫩筍??；冷凍格中，是等待熱氣喚醒的葉兒粑；真空包裝內(nèi)，是薄如蟬翼、麻辣鮮香的燈影牛肉。最底層，那瓶來自漢源的花椒油，玻璃瓶身上赫然貼著“麻度：五星”的醒目便簽。凝視著這些飽含煙火氣的滋味，我仿佛已能預見，它們將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凜冽荒野中，在呼嘯的山風里，在跳躍的篝火旁，被鄭重開啟。那熟悉的麻辣鮮香，將在極致的空曠與孤寂中，猛烈地綻放，升騰為具象的鄉(xiāng)愁，溫暖旅人的胃與心。午夜時分，我們最后一次檢視這匹鋼鐵坐騎的“精神狀況”。手電筒的光束如同探針，細細掃過后備箱角落的備胎。驀地，光束凝固了——在備胎的橡膠側(cè)壁上，赫然刻著幾行蜷曲的維文小字！記憶瞬間被點亮：那是去年穿越死亡之海塔克拉瑪干時，一位慈祥的維族老漢，用他那把英吉沙小刀，在漫天黃沙中為我們刻下的祝福。月光清冷如水，流淌在那些古老的文字上，它們仿佛沙漠胡楊堅韌的根須，在光影中微微顫動，蓄勢待發(fā)，就要沿著無形的軌跡，攀援而上，直抵雪山的巍峨脊梁。出發(fā)前夜的餞行宴，設(shè)在人民公園那棵百年老樟樹巨大的華蓋之下。虬枝盤曲，月光篩落，在地面投下斑駁的碎影。陳二哥搬來了他祖?zhèn)鞯那嚆~火鍋，鍋身古老的饕餮紋在炭火的舔舐下，光影流轉(zhuǎn)，恍若那些傳說中的貪婪巨獸正在湯氣氤氳中緩緩游動。翻滾的紅湯里，黃喉與鵝腸沉浮跳躍，如同沸騰的江湖。隔壁桌那位打太極的老先生，步履沉穩(wěn)地踱過來，遞過半瓶瀘州老窖1573，聲音洪亮：“帶上！這是過折多山的膽氣！”酒液澄澈，映著跳動的火光，也映著老人眼中洞悉世事的豁達。穿蜀繡旗袍的茶館老板娘，蓮步輕移，遞給我一包蒙頂甘露新茶?！案咴悬c低，”她輕聲叮囑，腕間的銀鐲與青瓷茶罐相碰，發(fā)出清越的聲響，瞬間讓我想起了理塘長青春科爾寺檐角隨風搖曳的銅鈴，“泡茶時，要比在成都多悶上兩分鐘?！边@細微的時間差，是經(jīng)驗，也是溫情。賣糖畫的老張頭，佝僂著背，用融化的、琥珀色的麥芽糖，在冰冷的石板上勾勒出布達拉宮巍峨的輪廓。糖絲在月光下迅速冷卻、凝固，一座微型的、甜蜜而神圣的宮殿，便在這市井煙火中誕生了。 九眼橋的霓虹在夜色中流淌，酒吧歌手撥動著電吉他，將熟悉的《成都》改了詞，沙啞的嗓音在河風中飄蕩：“和我在邦達的草原走一走，直到所有的經(jīng)筒都轉(zhuǎn)過了也不停留…”那帶著電子顫音的旋律，驚起了棲息在府南河畔的白鷺。它們振翅掠過古老廊橋的身影，在月光下劃出優(yōu)雅的弧線，輕盈、潔白，恰似雪山埡口漫天飄飛的隆達紙（風馬紙），帶著無聲的祈愿，飛向蒼茫的遠方。凌晨三點，萬籟俱寂。守門的李大爺，端著一碗溫熱的醪糟粉子，腳步輕緩地走來。他布滿凍瘡疤痕的手指，是川藏線汽車兵生涯刻下的勛章。那手指粗糙卻異常穩(wěn)健，在我攤開的地圖上緩緩移動，精準地標注出幾個隱秘的補給點：“通麥天險，若遇塌方堵死，”他的聲音低沉而篤定，“別慌，往東五公里，有棵掛滿哈達的青岡樹，樹下有路，能繞過去…”這些用血汗換來的秘徑，是地圖上找不到的生命線，是老兵對后來者最樸素的守護。 晨霧尚未散盡，青羊?qū)m在乳白色的氤氳中靜默如謎。石獅子的鬃毛上，露珠凝結(jié)，如同綴滿了細小的水晶。做完早課的道士們，魚貫而出，將連夜用朱砂精心抄寫的《道德經(jīng)》卷軸，鄭重地塞進我的工具箱。泛黃的宣紙上，墨跡如鐵畫銀鉤，朱砂批注鮮艷奪目。當車子啟動，儀表盤幽藍的光芒亮起，那朱砂的印記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在光影中躍動，宛如幽藍火焰中跳動的古老智慧，指引迷途。引擎蓋上結(jié)著薄霜的牧馬人，發(fā)出低沉而昂揚的嘶吼，仿佛一頭蓄勢待發(fā)的戰(zhàn)馬。改裝過的探照燈驟然亮起，雪白的光柱如利劍般刺破濃霧，在混沌中劈開一條光的甬道。車內(nèi)，我們默契地沒有言語，只有手指輕輕按下，將各自的里程表歸零——這是一個無聲的契約，一段從零開始的丈量。后備箱里，除了冰冷的四十升汽油桶，還塞著一個在寬窄巷子買的、憨態(tài)可掬的熊貓玩偶。它滑稽地戴著平措大哥贈送的彩色氆氌帽，懷里還緊緊抱著從大昭寺請來的、小小的鎏金佛像。這奇異的組合，如同一個隱喻：故鄉(xiāng)的溫情守護，與遠方的神圣召喚，將在征途中奇妙地融為一體。城市在車輪的顛簸中，開始一層層褪去它華麗而熟悉的外殼。路過雙流機場時，一架剛剛起飛的客機轟鳴著掠過我們的車窗，舷窗里透出的點點暖黃燈光，在漸亮的天色中，宛如幾顆遲歸的星辰，正朝著與我們相反的方向墜落。GPS屏幕上，冰冷的箭頭正堅定地穿越一片代表古蜀道遺址的標注區(qū)域。恰在此時，車載電臺的電流聲突然被一段熟悉的旋律打破——是《康定情歌》。更奇妙的是，緊接著，電子合成的女聲預報，竟無縫切換到了李娜那高亢入云的《青藏高原》前奏。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一個來自塵世的纏綿，一個呼喚雪域的蒼茫，在無形的電波中奇妙地交織、纏繞，仿佛為我們的西行之路奏響了序曲。當那塊標志著正式踏上征途的川藏線里程碑，終于清晰地撞入我的視野時，一輪紅日正奮力躍出龍泉山的懷抱。金屬路牌上，“G318”幾個大字在朝陽的初吻下，泛著冷冽而堅毅的光澤。同行的藏族友人突然搖下車窗，將半包未抽完的“嬌子”香煙，猛地撒向清冽的晨風之中。印著大熊貓圖案的煙盒在空中翻滾、飄散，橙黃色的煙絲在金色的陽光里紛紛揚揚，如同一場獻給山神、獻給大地的、微小而虔誠的祭儀，帶著告別與祈愿。 此刻，我們尚未翻越旅程的第一座真正的高山——二郎山。然而，成都的印記，這座城市的煙火、人情、風物，早已如空氣般滲透進車內(nèi)的每一個角落：保溫杯里，竹葉青茶葉在熱水中緩緩舒展，釋放著熟悉的清香；儀表盤上，那個在錦里淘來的川劇變臉掛飾，正隨著車身的震動輕輕搖擺；甚至，連胎壓監(jiān)測器那單調(diào)的提示音，都特意被設(shè)置成了成都街頭采耳匠人手中銅鈴那悠揚而獨特的“叮鈴”聲。故鄉(xiāng)，以如此具體而微的方式，伴隨著我們，走向未知的遼闊。海拔表的指針，沉穩(wěn)地跳過1000米刻度線的瞬間，仿佛觸動了天地間的某個機關(guān)。濃重的山霧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驟然撕開的帷幕，瞬間消散得無影無蹤。霎時間，陽光如熔化的黃金，毫無保留地傾瀉而下，潑灑在層巒疊嶂的山體上。遠處，幾座雪山的峰頂初露端倪，那潔白圣潔的輪廓，在金色的光瀑中顯得無比清晰。它們那巨大而柔和的弧線，奇異地疊印在我的記憶里：既像母親臨行前打包樟茶鴨時，油紙上被細心折出的溫暖褶皺；又像鶴鳴茶社里，無數(shù)蓋碗上升騰而起、終日在梁間繚繞不散的水汽，被瞬間定格、凝固在遙遠的天際線上。對講機里滋滋作響，后排座傳來同伴用沙啞嗓音哼唱的調(diào)子，竟是川劇高腔版的《走進西藏》。那撕心裂肺、直沖云霄的高音，在空曠的山谷間回蕩、碰撞，我?guī)缀蹂e覺，那飽含力量與鄉(xiāng)愁的聲浪，已震落了懸崖邊幾顆搖搖欲墜的碎石，它們滾落深谷的悶響，是大地對歌聲最原始的回應(yīng)。我輕輕按下錄音筆的開關(guān)，開始記錄第一段語音日志，聲音在空曠的車廂里顯得有些陌生：“現(xiàn)在是出發(fā)后第五小時…副駕駛座上的成都地圖被風吹開了，嘩啦啦地響，露出西郊那片江村…杜甫當年寫《西郊》時，是否也曾在同樣的秋風中，踏過那里的田?。俊蹦抗獠唤?jīng)意間瞥向后視鏡。鏡中，城市的方向，幾縷炊煙般的云絮正裊裊升起，溫柔地纏繞著天際線。而前方，道路蜿蜒，義無反顧地隱入了經(jīng)幡獵獵飛揚的、更加濃重的霧靄與山影之中。此刻，萬籟俱寂又萬籟有聲，引擎的低吼、心跳的鼓點、風的呼嘯、經(jīng)幡的吟誦…都匯聚成一種奇異的寧靜。我握緊方向盤，全神貫注，仿佛要將靈魂也融入這奔騰的鋼鐵之軀。是的，那片向西的月光，清冷、恒定，它曾照亮文成公主的鑾駕，照亮茶馬古道的蹄痕，如今，它也將引領(lǐng)著我們，穿越千山萬壑，去觸碰那高原之巔，永恒的寂靜與輝煌。（2020年8月31日夜寫于四川成都春熙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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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西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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