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雨漢正街

一萬光年

文一萬光年美篇號 55548828圖自拍 七月盛夏，熱浪蒸騰，漢水宛若一條蛟龍，蜿蜒千里，一路興波翻浪，自滄浪而來。時而雄闊，時而細(xì)險，最后在龍王廟前，一頭扎進長江母親的懷抱之中，像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將一縷青墨，揮在母親渾黃的衣袍之上，留下一道青濁分明的輪廓后，才滿意地隨母親一道，奔向更加遼闊的大海。雨季的漢水明顯闊氣了太多，看上去又有了一點煙波浩渺的感覺。在長江的匯入口，一股清流正緩緩?fù)崎_長江濁黃的軀體，幾叢浮萍隨波逐流飄在江心，一只水鳥站在上面發(fā)呆，時不時用細(xì)長的喙啄著身上的羽毛。兩岸的垂柳在暴烈的陽光下，無精打彩地輕擺腰姿，被樹枝上的蟬音唱得昏昏欲睡。 龍王廟公園靜靜地臥在長江匯入口左岸，寧靜安詳，張老漢坐在樹蔭下的一張折疊椅上，手執(zhí)蒲扇，雙眼微瞇，神情微熏，仿佛跟公園融為一體。李寶將一根香煙放在老人鼻下，引得老人睜開渾濁的眼，就在老人準(zhǔn)備接過香煙的霎那，李寶調(diào)皮地移開香煙，遞上一杯綠波蕩漾的茶，“老爹，還是喝這個好！”老人臉上皺紋蠕動，溝壑縱橫的肌理中泛出古老的油光，“調(diào)皮！怎么樣，看完了？”“看完了。”李寶伸了個懶腰，也坐到樹蔭下的折疊椅中，“現(xiàn)在的漢正街以武勝路分界，東段已改造完成，形成一條干凈整潔的步行街，依舊是商鋪林立，萬商云集。西段尚未進行改造，還保留著您記憶中的老舊，多為老人居住地與貨物倉庫?！?lt;/p>老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凹陷的眼窩凝聚，變得深遂古老，好像有說不完的故事在流淌。 原來我們常說的漢正街其實就是指漢正街東段，西起武圣路江漢橋，順流而下，向東延伸至民族路集家嘴碼頭。時代不同，商業(yè)形態(tài)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民國以前的交通以水路為主，所以離水越近的地方越繁華。當(dāng)時漢口二十里長街，八大碼頭，齊聚了全國乃至全球的貨品物流，奠定了漢口四大名鎮(zhèn)的地位。集家嘴碼頭就位于漢水匯入口之處，是漢水上游千里商賈旅人的必經(jīng)之所，兩江商船在此匯集分發(fā)，南下北上，東出西進，迎來送往著全國各地的商賈名流與販夫走卒。集家嘴原名接駕嘴，因明嘉靖元年（1552年），興獻王世子朱厚璁（即后來的嘉靖皇帝）從鐘祥出發(fā)，經(jīng)此渡口赴北京繼承皇位，當(dāng)?shù)毓賳T和百姓在此迎接而得名。后因方言諧音及碼頭多轉(zhuǎn)運糧食，逐漸演變?yōu)椤凹易臁?lt;/p> 一個得天獨厚之地肯定不止一個碼頭，事實上每一個商幫或團體為了方便自己在渡口有一個落腳之處，都希望擁有一個自己的地盤，于是誕生了數(shù)不勝數(shù)的大小碼頭，其中最出名的就漢口二十里長街八大碼頭，分別是艾家嘴、關(guān)圣祠、五圣廟、老官廟、接駕嘴、大碼頭、四官殿和花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碼頭的地方就有爭斗。在長期的爭斗中，也形成了漢口人鮮明的碼頭文化。比如有人想找別人的麻煩，就會故意把船開歪，撞上別人的船，被撞的人就會嚷嚷：“么樣，你找歪？”就是你想找我麻煩的意思。然后雙方就進入“扯皮”程序，就是開始斗嘴皮，吵架，甚至還會有推搡，有扯對方衣服的，有扯對方船帆的，不管是斗嘴皮還是扯帆皮，總之就是扯皮，其實就是雙方就進入互相試探的過程。當(dāng)試探得差不多了，感覺能贏的一方就會拿著家伙，拍著胸脯威脅對方，這就叫“抖狠”，亮出狠家伙，嚇退對方。還別說，這套江湖小民的爭斗模式，放在當(dāng)今國際社會中，照樣有效?，F(xiàn)在世界上國與國之間的爭端，仔細(xì)一想，跟漢口人的碼頭文化如出一轍，只是用的文字顯得高大上了許多。 除了八大碼頭外，眾多的中小碼頭之中，最出名的就是寶慶碼頭了。相傳湖南邵陽人來漢口闖碼頭，在漢正街形成了一個團體，人稱寶幫，他們在離集家嘴碼頭不遠(yuǎn)的地方建立了寶慶碼頭。后因往返時間較長，碼頭經(jīng)常無人看管，被財大氣粗的徽幫占有。于是兩個幫派為了爭奪寶慶碼頭進行了長達百年的爭斗，其中最著名的一次就是“張公穿鐵鞋”那次。當(dāng)時漢陽知府受到李鴻章影響，偏袒徽幫，把寶慶碼頭劃給了徽幫，導(dǎo)至寶幫不服。于是寶幫組織幫眾，在漢陽府前聚眾“抖狠”。漢陽知府發(fā)現(xiàn)雙方都不好惹，干脆出了一個主意，讓人把一雙在碳火上燒得通紅的鐵鞋，放在大堂之上，稱只要兩幫中有人敢穿上這雙“鞋”走出三步，寶慶碼頭就歸誰。他認(rèn)為肯定沒有人敢穿，想把這件事糊弄過去，熟料寶幫之中一個姓張的剃頭匠自告奮勇，毅然穿上那雙燒得通紅的鐵鞋，愣是走出了五步之后才倒下，折服在場所有人，就這樣寶慶碼頭又回到了寶幫手中。 老人娓娓道來，李寶聽得津津有味，看著老人手指上的老繭，李寶問，“老爹知道得還真多，您一直住在漢正街嗎？”“我在漢正街工作生活了四十年?！崩先搜劾镉辛斯?，好像在回憶著自己的輝煌，“一九八零年我來到漢正街討生活，什么也沒帶，只有一根扁擔(dān)，因為我除了一身力氣，什么也不會?！崩先讼崎_自己的衣領(lǐng)，露出肩膀上厚厚的繭，“我怎么也沒想到，經(jīng)過幾十年的奮斗，一根扁擔(dān)也挑出了一個百萬富翁。這個時代真是創(chuàng)造了奇跡，成就了一個小人物的輝煌！” 那時的漢正街，狹窄破舊，但是充滿活力，每天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我挑著扁擔(dān)穿梭在彩條布的遮陽棚下，爬過擁擠不堪的樓道，挑著沉重的貨物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汗水撒滿了整條東漢正街。那個時候是那么的忙碌，每天有挑不完的貨物，耳朵充斥的全是老板催促的聲音，只能是哪個老板的嗓門大，就先送哪個老板的貨。再到后來，吵人的叫嚷聲變成了漢顯王BP機的留言，再到后來是成天響個不停的“大哥大”。我親眼見證了港臺最流行的服飾只要一出現(xiàn)，一天后就會出現(xiàn)在漢正街的街巷里弄之中，然后就會穿在縣城甚至小鎮(zhèn)青年的身上，從西服到夾克，從寬領(lǐng)到窄領(lǐng)，從西褲到牛仔。褲腳從直筒變得寬大，再從寬大變成小口，眼花撩亂。這里是各種布料、小五金、紐扣、拉鏈、針線、日用百貨的聚集地，只要流行服飾的照片一出現(xiàn)在電視上，立刻成為各漢派服裝設(shè)計師筆下的樣板，被送到前店后廠的車間，隨著縫紉機的嗡鳴，迅速加工成流行服飾行銷到全國各地。那時的漢正街，就像一口沸騰的火鍋，到處冒著蒸騰的熱氣，濃稠的湯汁里鼓著一個又一個的小泡泡。一九八零年的漢正街只有一百來家商戶，但是卻像一根火柴扔進了柴堆，立刻燃起熊熊大火，短時間內(nèi)千帆齊駐，萬商云集，席卷全國，成為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街”。 老人臉上泛起了紅潤，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活力四射的時代。李寶能體會老人的心情，因為今天她走上漢正街的時候，也有一種心潮澎湃的感覺。當(dāng)她看到街道兩邊商店里琳瑯滿目的商品還有那些坐在電機驅(qū)動的板車上，來回穿梭的新一代扁擔(dān)忙碌的身影時，自然而然地有一種身處商業(yè)大潮中的恍惚，那是一種充滿活力與希望的感覺。她對老人說：“當(dāng)我走上漢正街時，總有一種經(jīng)商的沖動，盡管現(xiàn)在已看不到您老當(dāng)時那種摩肩接踵的盛況，”“時代在變，商業(yè)形態(tài)也在變。就像以前綠皮火車站總是排著長長的隊伍，人山人海，而現(xiàn)在的高鐵站已經(jīng)很少有排隊現(xiàn)象，每個人看上去從容而優(yōu)雅，但是并不影響人們的出行！”老人說著內(nèi)心的感受，哪怕自己只是一個“扁擔(dān)”，但是從歷經(jīng)滄桑的過往中，仍能夠總結(jié)一些經(jīng)驗，“每次交通工具的改變，一定會催生新的物流形態(tài)與新的商業(yè)業(yè)態(tài)。漢正街也是如此，現(xiàn)在大量的交易都在網(wǎng)絡(luò)上完成，雖然沒了以往那種熙熙攘攘的熱鬧景況，但是交易量并未減少，只是變得分散，這里仍然是全國的電商基地。”“當(dāng)然人也在變，就像我，老一代的扁擔(dān)已經(jīng)消失了，你看到的那些電動板車，比我們當(dāng)時效率高了不知多少倍！這是文明的進步！”老人感慨，“想當(dāng)年貨車出現(xiàn)后，死守著船運的船幫老大，就是因為無法接受這種改變，最后在幻想中郁郁而終。” 李寶輕嘬了一口茶，看著眼前緩緩流淌的兩江之水，陷入了沉思。是啊，漢正街一直在變，那高聳的云尚大廈，正在告訴人們，漢正街仍在以嶄新的姿態(tài)，屹立在時代的浪潮之中，而我們都是時代的幸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