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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xiāng)情的味道

子溪

<p class="ql-block">單位對面開著幾家小面館，逢上加班或雨天，我便在那里解決午飯。附近有一家醫(yī)院，從鄉(xiāng)下來看病的人也大多在此用餐。聽著他們熟悉的鄉(xiāng)音，我卻總是低頭匆匆，生怕遇見熟人。鄉(xiāng)親們的事情總是難纏，自己掏腰包不說，還得聽他們沒完沒了地問這問那，醫(yī)院有沒有熟人，幫忙辦醫(yī)保的手續(xù)，或者藥費不夠，先借點墊上。有時候他們還不請自來，在我略顯不悅的目光中推開辦公室門討杯茶喝，不顧這里是辦公場所，高聲大嗓地說話。因此，我總是急匆匆填飽肚子，顧不上回味一碗飯的味道，頭也不回地上班去了。</p><p class="ql-block">一個炎熱的中午，單位加班，我照例去門口買一碗面吃。給大師傅交代好后，我便去對面小賣鋪買香煙。一張熟悉的面孔突然迎面而來，躲是來不及了，我只好硬著頭皮與他搭訕。他是村里的伙伴三樹，我與他已有幾年未見，沒想到在這里相遇。他個頭不高，滿臉滄桑，就像剛從地頭干完活一樣，疲倦纏繞在眉間。我問他怎么在這兒，他說孩子在醫(yī)院做了個小手術，出來端飯。他問我咋也在這兒，我簡單說了來由。他匆忙去對面給我買來一包香煙，我沒有拒絕就接下了。他又趕在我前面付了飯錢。我想推辭也是多余的，如果他要求我辦事，抽他一包煙，吃他一碗飯，也是順理成章的。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于是，我在吃飯的當兒，與他簡短地聊了幾句家常。</p><p class="ql-block">他告訴我，他的孩子高考不理想，差了十幾分，打算復讀。他和我當年一樣，至今仍在林場伐木掙錢。我問他混得怎樣，他說不景氣，自從林場列入天然林保護工程后，活路一直不寬，割一季的草，栽一季的樹，基本上沒活干，特別是今年，帶了四十多個人，只干了半月就沒活了，白搭了幾千元的伙食錢，語氣頗為沉悶。我不敢多問，就在他語塞的當兒，找了個機會離開了他，一個人回到單位，打算午休一會兒。</p><p class="ql-block">可是在沙發(fā)上躺下了，三樹的影子卻晃來晃去，使我輾轉反側毫無睡意。時光真如白駒過隙，一晃，他的孩子也參加高考了。對于三樹，我心中始終存有一份歉疚。那是我在師范上學時，寒假里參加了他的婚禮。在我們偏僻的村里，凡有紅白喜事，就是一村人的大事，特別是宴席上的海吃山喝，熱鬧非凡，但按鄉(xiāng)俗該避諱的事也特別多。那天，我在擁擠的座位上和伙伴們猜拳行令，狂比酒量，加上我是村里唯一的中專生，自負與傲慢溢滿酒桌。俗話說人狂惹是非，狗吠挨磚頭，就在我指手畫腳的時候，不小心把一個碟子撞到了地上，摔成了碎片，滿院的人頓時驚愕萬分，紛紛把譴責和埋怨的目光投向我。要知道，在婚禮上摔壞東西可是鄉(xiāng)下人的一大忌諱，預示著新婚夫婦一輩子得不到幸福。我不知道當時我的表情有多慌張多驚恐，只覺得無地自容，漲紅著臉從酒席上溜了。此后的經歷中，我從不敢主動接近三樹，生怕給他帶來不快。</p><p class="ql-block">好在三樹婚后的生活平靜幸福，除了接連生了三個女孩，最后才偷偷生了個男孩，滿足了鄉(xiāng)下人重男輕女的陳舊觀念，除此之外，很少有三災八難降臨。我因而感到欣慰，但也在尋常的日子里惴惴不安，生怕他們夫妻有啥差錯，以免追根究底，把糞盆子扣在我頭上——誰讓我在喜慶的氛圍里摔壞了一只酒碟。但三樹好像早就忘了此事，曾經在生活中幫了我不少忙。那年我在中學任教，兄弟們鬧分家，需要蓋房子，三樹便從山里專程給我拉來一車木料，留足我家所需的，就在集市上賣了。后來在算運費的過程中，他只收了汽車的油錢。我覺得他很辛苦，怎么能沾他的便宜，可是三樹說一車木料賣了個好價錢，已經夠本了，不讓我再出錢了，不然就是他沾我的便宜了。我心里一熱，三樹啊三樹，這樣的解釋也太超乎尋常了。</p><p class="ql-block">心懷這樣的感念，我越發(fā)對當年犯忌諱的事而羞慚。可是眼下的相遇，我卻沒能像對待他人一樣對待他。我想，我應該可以順便去醫(yī)院看望一下他生病的孩子，應該請他上一趟館子，與他喝兩盅，應該讓他來單位歇一歇，將我出差帶來的好茶讓他喝一杯。可是我竟也匆匆離開了他。酷夏的辦公室異常燠熱，我在屬于自己的天地里，仿佛看見三樹那稍帶倦意的眼神，就像一片苞谷葉子，經過了陽光的暴曬和雨露的洗濯，透出一股濃濃的鄉(xiāng)情，搖曳在我的視線里。</p><p class="ql-block">不知道他的孩子什么時候出院的，也不知道他又去哪里搞副業(yè)去了。時隔半年，過完春節(jié)的三樹從鄉(xiāng)下專程來給我拜年，提著從山里拿來的木耳。這樣珍貴的禮物讓我如何擔當得起，可他說是林場分的，讓我吃起來只記住一件事就好。我問啥事，他說孩子來年高考，如果有門道就讓孩子飛出山窩窩。我一聽就樂了，只要孩子考出好成績，如今招生很透明，我?guī)秃⒆犹詈弥驹妇托辛恕?lt;/p><p class="ql-block">高考結束后，我一直等著幫他孩子填志愿的事，可是杳無音信。我以為他還在山里，我以為孩子又落榜了?？墒怯幸惶?，我接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原來是三樹打來的。他說要送孩子去省城上學，孩子自己做主報考了滿意的學校，順便給我說一聲，就不麻煩我了。</p><p class="ql-block">我關上電話，細細咀嚼著他話里的味道，那是一種淺顯而透明的鄉(xiāng)情的味道。它令我想起自己，生活中何曾不給人添過麻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