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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隨筆】額爾古納河的情

不老林

<p class="ql-block">1995，那年的草原，綠得發(fā)亮，草尖上跳動著七月的陽光。我駕著那輛紅色的捷達車，在無垠的綠浪中顛簸前行，像一葉扁舟漂在凝固的海上。額爾古納河在邊上閃著銀光，蜿蜒如一條解開的腰帶，懶懶地搭在大地的腰間。</p><p class="ql-block">二道溝的拐彎處，一輛軍車側翻在路旁，像受傷的野獸。三個軍人躺在血泊里，軍裝被染成了紫黑色。最年長的那個，后來知道是曹營長，左頰上嵌著玻璃碎片，血從額角流下，卻還強撐著要自己站起來。我手忙腳亂地把他們塞進我車里，我車的后座頓時浸滿了血腥氣與汗味。曹營長在昏迷前含混地說了一串數(shù)字，那是部隊醫(yī)院的代號。</p><p class="ql-block">醫(yī)院的白墻在草原上顯得格外突兀。護士們跑出來接人時，我的襯衫后背已經(jīng)和座椅粘在了一起。曹營長被抬走前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心燙得像塊炭。"電話......"他嘶啞地說。我隨手扯了張護士臺上的紙，寫下我的手機號碼9052xxxx塞進他染血的衣袋。</p><p class="ql-block">兩個月后，北京初秋的某個夜晚，電話鈴驟響。聽筒里傳來帶著草原口音的聲音，說他們活下來了，說我是他們的恩人。我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夜空，突然想起額爾古納河上盤旋的鷹。曹營長說："來玩，來看看我們。"我隨口應著，也邀他們來北京，順口說了我的住址。那時怎會想到，一句客套竟牽出三十年的緣分。</p><p class="ql-block">黃羊是在臘月里送到的，凍得硬邦邦，裹著一塊帆布。我用斧頭才劈開冰殼，羊肉的膻味頓時溢滿了整個廚房和走廊。除夕那晚，全家吃到了羊肉餃子。我嚼著餃子，眼前卻浮現(xiàn)出草原上那些曬得黝黑的臉龐。</p><p class="ql-block">開春后，我買了四十張影碟寄往邊境。郵局的姑娘聽說要寄給邊防軍，特意多纏了幾層泡沫紙。后來曹營長來信說，戰(zhàn)士們把影碟機架在彈藥箱上，全連的人擠在帳篷里看《霸王別姬》，看到程蝶衣自刎時，幾個新兵蛋子哭得鼻涕都出來了。信紙上有處暈開的痕跡，不知是茶水還是眼淚。</p><p class="ql-block">三十年過去，我的車換了五、六茬，曹營長也成了曹團長、曹政委，最后帶著滿身傷疤退休。但每年冬至前后，總有個包裹準時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有時是風干的牛肉，有時是手工奶酪，去年竟是一罐野韭菜花醬。而我也養(yǎng)成習慣，每逢新片上映，就挑些他們愛看的戰(zhàn)爭片、喜劇片寄去。地址改了幾回，從部隊番號變成干休所門牌，但郵遞員總能送到。</p><p class="ql-block">前年夏天，我重回額爾古納。退休的曹政委開著破舊的吉普來路口接我，他頭發(fā)全白了，像頂了層雪。我們在他家平房前喝奶茶，擼肉串兒，他孫子正用手機看最新的大片，畫質清晰得能數(shù)清演員的睫毛。"現(xiàn)在不缺電影嘍，"老曹瞇著眼笑，"就缺當年擠在帳篷里，為個假戲真做哭鼻子的傻勁兒。"</p><p class="ql-block">暮色降臨時，他執(zhí)意帶我去看河。額爾古納河依舊閃著光，只是岸邊多了觀景臺和垃圾桶。有游艇載著游客呼嘯而過，掀起的水浪驚飛了蘆葦叢中的野鴨。老曹突然說："那年要不是你，我們早喂了河里的魚。"他的假牙在夕陽下反著光，我卻看見三十年前那個滿臉是血的年輕軍官。</p><p class="ql-block">回京的路上，我摸到口袋里多了樣東西——老曹偷偷塞的俄制打火機，機身上刻著"二道溝"三個歪扭的字。打火機很舊了，鉸鏈處纏著醫(yī)用膠布。我摩挲著那些劃痕，忽然明白，有些情誼就像額爾古納河，看似平靜，卻在地下連著千萬條暗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