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老北風(fēng)卷著雪粒子砸在油燈上，把張德福老人臉上的褶子照得忽明忽暗。他摸了摸炕頭那桿銅煙袋——這是當(dāng)年在北大荒開荒時，用三筐苞米換的"鎮(zhèn)邪物"。今兒個臘月二十三，閻王爺?shù)牟钜鄄戎曜觼磉甸T了。</p><p class="ql-block">"老哥兒們行善六十年，夠格挑個去處。"牛頭馬面立在門檻外，銅鈴鐺凍得直打顫。張德福攥著炕頭老伴納的千層底，想起小孫子前日舉著凍梨喊"爺爺吃這個"，喉嚨發(fā)緊："聽說關(guān)外有個暖和地界..."</p><p class="ql-block">一、關(guān)東天堂</p><p class="ql-block">云頭剛沾著長白山巔，接引仙娥就捧來樺樹皮盞，盞里浮著半朵冰凌花。張德福踩著雪橇落定，眼前是雪窩子里扒拉出的土坯房，老嬸子蹲在灶坑前燒土豆，火星子噼里啪啦蹦到糊墻的舊報(bào)紙上；光腚娃娃追著野兔跑過籬笆墻，笑聲驚飛了房梁上的家雀。炕桌上擺著酸菜粉條燉凍豆腐，幾個裹棉襖的老哥圍著火盆嘮嗑，火盆邊壓著張泛黃的《人民日報(bào)》。</p><p class="ql-block">"日子就這么過？"張德福直嘬牙花子。他聽老輩講過天堂"瓊樓玉宇"，可眼前這熱炕頭，倒像極了屯子里最尋常的煙火。</p><p class="ql-block">"大碴子味兒香不香？"引路的仙娥笑著掰開凍梨，"咱關(guān)東神仙喝的是松江水，睡的是熱炕頭。"她廣袖一甩，露出炕頭刻著的"福"字——原是拿燒火棍子劃的。</p><p class="ql-block">張德福忽然懂了。天堂的日子，是把黑土地的筋骨都揉進(jìn)日子里。就像灶房里的老嬸子，她添柴的動作里有對亡夫的念；追兔的娃娃，褲兜里還揣著沒舍得吃的糖球；嘮嗑的老哥，火盆邊壓著張沒寄出去的匯款單。這里沒有金鑾殿，卻藏著最滾燙的人情。</p><p class="ql-block">二、關(guān)東煉獄</p><p class="ql-block">可張德福還是動了心思。他想起城里供銷社的玻璃柜臺，想起戲臺子上花旦甩的水袖唱"蘇三起解"，想起小孫子舉著冰糖葫蘆喊"爺爺看這紅果兒多亮"。第二日，他便鬧著要去地獄。</p><p class="ql-block">"那疙瘩才叫樂呵！"牛頭甩著鐵鏈笑，"昨兒還有個殺豬的賭咒，說下地獄開燒鍋呢。"</p><p class="ql-block">地獄門是朱漆的，門楣上掛著"極樂世界"的牌匾。張德福剛跨進(jìn)去，穿白戴綠的姑娘就撲過來，紅頭繩甩得叮當(dāng)響："大伯來呀，我們有俄羅斯大列巴，有哈爾濱紅腸！"轉(zhuǎn)角處飄來燉大鵝的香味，再往深處走，熱炕頭上光膀子的漢子劃拳，震得墻上的年畫直晃蕩。</p><p class="ql-block">"這才叫人過的日子！"張德福摸著被姑娘們扯破的棉襖，心里的疑慮早被熱鬧沖散了。他坐在酒壇邊，看仙女端來凍梨，聽隔壁傳來二人轉(zhuǎn)小調(diào)，忽然覺得屯子里的冷清都成了笑話——原來閻王爺說的"極樂"，竟在這苦寒之地。</p><p class="ql-block">直到他在酒缸邊醉得東倒西歪，閻王才搖著招魂幡出現(xiàn)："老哥兒，該看看真章了。"</p><p class="ql-block">門再次打開時，白毛風(fēng)像刀子往鼻子里鉆。張德福踉蹌著后退，眼前是淌著血淚的冰河，岸邊堆著凍成冰坨的餓鬼；火山口噴著硫磺霧氣，幾個青面獠牙的鬼差舉著火把，火把上串著還在抽搐的魂靈。剛才的姑娘們此刻披頭散發(fā)，指甲長得能摳出人心；酒缸里泡著的不是凍梨，是發(fā)霉的土豆；熱炕頭上躺著的，是沒洗凈的爛棉絮。</p><p class="ql-block">"這...這不是我昨日見的！"張德福抓住閻王的袍角，渾身抖得像篩糠。</p><p class="ql-block">閻王蹲下來，煙袋鍋?zhàn)哟亮舜了拿夹模?quot;昨日帶你見的是'宣傳科'。咱這兒最會收拾門面——給餓鬼抹雪花膏，拿爛土豆泡成燒酒，把冰窟窿染成晚霞。不然怎么哄你們這些東北銀？"它咧開嘴，露出黑黃的牙，"你以為城里人過的啥好日子？你大孫子昨天為塊糖跟人干仗，你老伴兒夜里咳得睡不著，你攢的養(yǎng)老錢，早被村東頭老王家吞了修廟——"</p><p class="ql-block">"住口！"張德福突然吼起來。他想起大孫子打架后紅著眼眶說"是他先搶我的"，想起老伴兒咳著背給他補(bǔ)棉褲，想起老王家把養(yǎng)老錢捐了修村路，自己貼了半冬的豬肉。眼淚混著冷汗往下淌，他終于看清：屯子里的冷，是實(shí)在的冷；屯子里的熱，也是實(shí)在的熱。就像天堂的凍梨里裹著糖霜，地獄的冰河里也泡著沒化的高粱酒。</p><p class="ql-block">三、關(guān)東人間</p><p class="ql-block">"你要選哪兒？"閻王站起來，身后傳來哭嚎聲。</p><p class="ql-block">張德福摸出懷里的銅煙袋，那是他給村西頭瞎眼張嬸挑水三十年，張嬸臨終前塞給他的。"我不選了。"他把煙袋放在閻王手里，"天堂太冷，地獄太熱，我還是回屯子吧。"</p><p class="ql-block">牛頭馬面來帶他走時，閻王在后面喊："你不怕再挨坑？"</p><p class="ql-block">張德?；仡^笑了笑，皺紋里全是冰碴子里的暖："坑得得是眼睛，坑不得是心。我這把老骨頭，嘗過苞米面的甜，挨過五八年餓，看過人性的善，也見過牲口的惡——這些摻在一塊兒，才是活過的一輩子。"</p><p class="ql-block">晨霧里，張德福的炕頭油燈突然亮堂。小孫子揉著眼睛跑進(jìn)來，手里攥著個凍得硬邦邦的糖葫蘆："爺爺你看！供銷社新進(jìn)的，可甜啦！"張德福哈著熱氣化開糖衣，又摸了摸孫兒的羊角辮。窗外傳來生產(chǎn)隊(duì)的出工號子，炊煙正從各家各戶的煙囪升起——這才是他要的人間：有甜有苦，有笑有淚，有熱炕頭上的嘮嗑，也有冰天雪地里的肝膽。</p><p class="ql-block">后來屯子里流傳個說道：張老蔫臨終前見了閻王爺，回來后逢人就說"別信那些花里胡哨的"。有人笑他老糊涂，可他只是吧嗒著旱煙說："人這一輩子啊，最金貴的不是上天堂下地獄，是把腳踩在黑土地，把心擱在熱炕頭，把日子過成咱自個兒的。"</p><p class="ql-block">畢竟，所有的宣傳都是關(guān)外的雪，而我們要活的，是關(guān)東的人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