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從敦化集體戶“逃跑”回家,不能呆在家里,還得繼續(xù)尋找下鄉(xiāng)的地方。不想離家太遠,倆人幾乎跑遍了城郊所有的公社仍然無果。城郊凡是工值高一點的地方都是針插水潑不進,沒有社員愿意知識青年進來分享他們唯一依靠的那一畝三分地,沒有特別的關(guān)系根本別想插足進村。問啊找啊打聽啊,倆人常常是清晨懷著希望,晚上灰心喪氣。</p> <p class="ql-block"> 陽春三月了,倆人回到學(xué)校希望能聽到什么消息,碰見曾經(jīng)是一個舞蹈隊的同學(xué)告訴我們?nèi)兴闹新?lián)合宣傳隊的集體戶在雙遼的一個養(yǎng)鹿場,集體戶只要文藝好的,同學(xué)說你倆夠條件可以去試試啊。養(yǎng)鹿場,我和候青高興地跳起來,立刻想象著藍藍的天空下,綠綠的草地開著五顏六色的野花,成群的梅花鹿在奔跑追逐,養(yǎng)鹿放鹿多么富有詩意啊,太好啦,倆人當(dāng)即決定去碰碰運氣。</p> <p class="ql-block"> 有了敦化一行墊底膽子更大了,我倆事先查好去雙遼的列車班次,繞開檢票口,找到還沒出庫的列車提前一小時潛入車廂,鉆到車座底下躺著等著火車發(fā)車進站。等到火車進站檢票乘客開始尋找自己的座位時,倆人趕緊從座位底下鉆出來,沒事人似的坐上一百號以后的座位,因為一百號以后是空座不賣座號。去雙遼還得在四平換乘一次火車。</p> <p class="ql-block"> 到了雙遼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多了,鎮(zhèn)上一間土坯房子里走出一個人,趕緊上前打聽養(yǎng)鹿場在哪里,那人指著遠處依稀可見的一個山頭說,往那走不遠二十來里地。又是不遠的二十來里地啊,農(nóng)村的不遠可是領(lǐng)教過了,想起敦化二十多里路的艱難跋涉,仍然心有余悸。侯青打怯了與我商量想在小鎮(zhèn)住一晚明天再走。我環(huán)顧一下四周人地生疏執(zhí)意要走,候青只好依了我,其實她是對的。</p><p class="ql-block"> 天漸漸的黑了,農(nóng)村的土路,沒有燈,我倆也沒帶手電,左一腳右一腳,深一腳淺一腳的踉蹌前行,開始還高興的一邊唱一邊走,說著校園的趣事。走一陣子抬頭看看山還是那座山,走一會兒再抬頭望望山還是那么遠,俗話說的“望山走死馬”可能就是這種感覺吧。身上連一瓶水也沒有,又渴又累又餓,但一想起養(yǎng)鹿場在向我們招手,一想起心中想象的詩意般的生活,倆人互相加油繼續(xù)加勁兒趕路。</p> <p class="ql-block"> 夜幕籠罩著只有心里還亮著一盞燈,不用干農(nóng)活多好呀,那是下鄉(xiāng)的女孩子最奢侈的夢想。二十多里地的跋涉,晚上十點多了倆人灰頭土臉地到了鹿場。到了目的地想到要毛遂自薦卻有些打怵了,于是相互鼓勁兒走了這么遠,吃了這么多苦,干嘛來了,拿出造反派的勁頭來!拽拽衣服,鼓鼓勇氣找到三四中宣傳隊的負責(zé)人介紹了自己的特長,會什么舞蹈,小提琴,二胡,乒乓球,板報,朗誦,唱歌等一項不落,還有曾經(jīng)在學(xué)校舞蹈隊,空一軍宣傳隊的經(jīng)歷……盡力說明我們想加入宣傳隊留在養(yǎng)鹿場的來意。負責(zé)人說:這么晚了,你們先去休息明天再說,把我倆帶到女生宿舍。</p> <p class="ql-block"> 幾個女孩子正在屋子里用臉盆洗頭,看見我倆頭也不抬的繼續(xù)洗,然后一盆接一盆的往外使勁潑水,半晌沒說話氣氛很不友好。其中一個女孩冷冷地說:下鄉(xiāng)都這么長時間了怎么才來呀,一點都不革命!就是啊你們都在城里干什么吶,那些女孩隨聲附和。我被這連諷帶刺的冷淡挑釁架勢氣火了,頭一昂眉一挑大聲說:革命不分早晚,造反不分先后!眾女孩一愣,都沉默了,沒有一個人讓我們歇歇喝口水,也沒有一個人留我們住下,已經(jīng)是夜深人靜了啊。我心里飛快地思想斗爭著,養(yǎng)鹿場雖好,可是這些女孩子開始就這樣抱團擠兌我倆,以后怎么能呆得下去呢!好漢不受小人氣,我的犟脾氣上來了,毅然拉起候青說走!候青看著外面漆黑的田野怯生生地說:將就一晚明天再走吧。其實我也真是走不動了,但是抬頭看見那些女孩橫眉冷對不待見我倆的樣子,像是林海雪原“座山雕”的山洞里八大金剛?cè)耗瓕钭訕s,自尊心真的受挫啊,不由分說的拉起侯青,昂首挺胸頭也不回地地走出了養(yǎng)鹿場。</p> <p class="ql-block"> 夜深人靜,初春的天氣夜里仍是嗖嗖的北風(fēng),丈八尺高的蘆葦像頂著一顆顆晃動的人頭,伸手不見五指,一陣寒風(fēng)吹過蘆葦成片的翻滾起伏,發(fā)出尖銳的哨音像是野狼的嚎叫,真的害怕極了。我緊緊地握著拳頭,左顧右盼,后腦勺恨不得都長出眼睛,心在哆嗦手心卻在出汗。失望的歸路啊比希望的來路更長更難走,一天沒吃飯沒喝水,餓得有點發(fā)虛搖搖晃晃,侯青哭起來了,一邊哭一邊走,我也抹起眼淚,倆小姑娘只剩下骨子里的一腔熱血,路漫漫兮難求索。</p> <p class="ql-block"> 四點多了,東方出現(xiàn)一點魚肚白,一夜的奔波總算回到了那個小鎮(zhèn)子,家家還都在閉門鎖戸地睡覺,誰也不認識咋辦???真的想在誰家的房檐底下蹲著了。忽然聽見門響有個人出來上茅房,我不顧一切地上前打招呼,沒想到這人正好是告訴我們鹿場怎么走的那個人,他驚訝地問:你倆沒去???他怎么也不會想到,我倆連夜又趕回來了!他二話沒說讓我倆進屋,叫醒了正在睡覺的老婆讓我倆上炕。疲憊極了的我倆啥也不顧了,啥也沒問,脫鞋爬上熱乎乎的炕頭倒頭便睡,可憐的倆人睡醒了已經(jīng)是日頭又落山了。</p> <p class="ql-block"> 房東大嬸端來了熱水讓我們燙腳,這才發(fā)現(xiàn)腳脖子又紅又腫又癢,熱騰騰的一大盆酸菜汆白肉已經(jīng)端上了小炕桌,好香??!已經(jīng)是快兩天沒吃飯了呀。倆人狼吞虎咽地把一盆酸菜湯吃得溜光,接著又睡著了。熱炕頭大米飯酸菜湯真是雪中送炭啊,好吃到極致,不知道怎樣感謝這家熱心人啊,我和侯青各拿出五塊錢塞給大嬸,可是大嬸說啥也不要,推來推去的想起來兜里還有幾個最大號的“光焰無際”的毛主席像章,一股腦的都送給了大嬸。大嬸高興的啊像吃了蜜,一個勁地說這可是不好找的,沒見過這么大的毛主席像章,給我這么多??!那時候都在積攢毛主席像章,誰要是得到一枚獨特的毛主席像章就像現(xiàn)在得到一件珍貴的收藏一樣開心,那時可是有錢也不好買到的啊,那都是爸爸開會發(fā)的,而且不是每次開會都有的啊,那時可盼著爸爸去開會呢,毛主席像章是我的珍藏。</p> <p class="ql-block"> 夏天筆直的斯大林大街綠樹成蔭,心里卻很苦悶,父親仍在“學(xué)習(xí)班”審查還沒有結(jié)論,已經(jīng)十個月了沒回家。姐姐當(dāng)兵了,我是家里的老大,我不想走遠離開奶奶,母親,幾個妹妹還有小弟弟。整天為下鄉(xiāng)的事疲于奔波,近處市郊找不到地方,人從集體戶“逃跑”了,可“遷移證”已經(jīng)開到沙河沿公社富貴大隊了,戶口薄上“遷出”那倆黑黑的大字斬釘截鐵地決定著我的命運。只要落戶我就是富貴大隊的知識青年,拿在手里我就是黑戶,沒有糧食和食油供應(yīng)。奶奶說,毛毛千萬不能落戶呀家里飯夠吃了……那年頭每人每月供應(yīng)二十五斤半糧,三兩油呀,我是咬緊牙關(guān)攥住了我的“遷移證”沒有落戶,我只是想:不管父母到哪里,我都要和全家人在一起不分離。有一次回家的路上被“小腳偵緝隊”看見匯報了,軍直的執(zhí)政處主任馬上到家里找我,情急之下我鉆到桌子底下躲過去了。那時候到了年齡不下鄉(xiāng)會有人像追捕壞人一樣盯著你,看著你,催著你離開家去廣闊天地當(dāng)農(nóng)民。</p> <p class="ql-block"> 侯青家住在紅旗街長影宿舍,我倆今天你家明天我家的粘在一起,侯青的母親張勤箴阿姨非常漂亮,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那時候的演員可不像現(xiàn)在演員的片酬那么高,就是工資生活。候青家一間住房,一個大床一個小床幾乎就擺滿了,屋里只有一個小桌子張阿姨經(jīng)常就在那招待我們吃飯。家里唯一的藝術(shù)品就是一顆很大的橡皮樹,幾乎每次去她家橡皮樹的位置都有變化,一會兒擺這一會兒放那,一棵橡皮樹美麗著溫馨的家。張阿姨堅強,樂觀,非常熱愛生活,三個女兒舞蹈,小提琴,手風(fēng)琴樣樣很棒。有一次我去侯青家敲門,聽見張阿姨說:進來!打開門卻沒看見屋里有人,只聽見床底下有人笑,低下頭只見張阿姨鉆在床底下,因為屋子太小又沒人幫忙,張阿姨就一個人趴在床底下把大床背在身上一點點挪動地方。張阿姨愛和我聊天,王浙濱也經(jīng)常去,張阿姨說王浙濱思考問題很深刻,讓我們多切磋,說有機會舉薦我去長影從“場記”開始學(xué)習(xí)…遺憾張阿姨心臟病去世了,若不然也許我就進了長影……</p><p class="ql-block"> 侯青家和著名演員劉世龍兩家伙一個廚房,當(dāng)時長影電影“劉三姐”和“英雄兒女”火爆上映,劉世龍分飾阿牛哥和英雄王成。劉世龍經(jīng)常系著小圍裙在廚房做飯,他愛人身體不好,我和侯青叫他阿牛哥,劉世龍叫我小調(diào)皮。劉世龍已經(jīng)因病去世了,電影節(jié)的頒獎大會上沒能親手接到一個電影演員夢寐以求的“終身成就奬”,他兒子代他領(lǐng)取,劉世龍是好人好演員。</p> <p class="ql-block"> 十一月沈空通知母親搬家,搬去父親“學(xué)習(xí)班”所在的大連金縣五七干校。要看見爸爸啦,姐幾個興奮又起勁兒的幫母親收拾東西忙乎搬家,我們一點兒也不留戀那個對我們越來越冷漠的空軍大院。很多人心里同情我們,但是表面都和我們劃清了界限。搬家沒人幫忙,母親找木匠釘了四個大大的木箱,家里三個妹妹一個小弟弟,我大小伙子似的幫母親裝好了所有的大小箱子。離開長春大院那天晚上奇冷,妹妹學(xué)校的班主任帶著一些同學(xué)來送行,幾個男小子敲著玻璃窗子喊:狗崽子就要滾出大院啦!壓抑了很久很久的委屈,忍耐了好長好長的苦悶,火山一樣地迸發(fā)了,我沖出門摸到門把上面沾滿了粘痰和鼻涕更加怒發(fā)沖冠,顫抖地穿上大頭鞋來不及系鞋帶就跑到雪地里和那個喊的最起勁小白臉扭打在一起,倆人在雪地里翻滾,獅子一樣狂怒的我翻身騎在那個小子身上拳頭像雨點一樣,最后還朝躺在地上的他狂踩了一腳,他的幾個伙伴都站在那里看懵了,有人跑去叫他的媽媽。我大口喘著氣筆直地站在雪地里,任憑呼呼的北風(fēng)吹散我的頭發(fā),吹痛我的臉。</p><p class="ql-block"> “遷移證” 握在手里堅持沒落戶在敦化是對的,在大連金縣公安局派出所,那張決定命運的紙,我的名字終于又和媽媽,奶奶,妹妹,小弟弟,親愛的一家人落在一個戶口本上。</p> <p class="ql-block"> 五七干校政工組的林干事見我字寫的不錯讓我去干校政工組幫忙,說了沒有工資。我的工作是為每一戶到干校的家庭領(lǐng)取布票和各種副食票證。領(lǐng)取那些票證的地方在縣城,從五七干校到縣城二十幾里路,政工組發(fā)給我一輛破自行車,除了鈴不響其它部件哪都響,領(lǐng)齊了辦好的所有的票證后便挨家登門去送,冬天一臉?biāo)?,夏天一身汗的干了將近一年。十月的一天在干校大門口被來干校檢查工作的沈空保衛(wèi)部副部長撞見,被問到這大姑娘是誰的孩子,知道我的父親仍在“審查”,立刻嚴(yán)肅地批評說:被審查對象的女兒怎么能在政工組工作應(yīng)該下鄉(xiāng)啊!他的一句話結(jié)束了我“名不正言不順”的幫忙工作??丛谖?guī)椭そM風(fēng)里雨里白干一年的份上,政工組林干事出面給我和“學(xué)習(xí)班”另一個叔叔的女兒高念濱,聯(lián)系到大連金縣三十里堡公社四十里大隊第六生產(chǎn)隊的青年點,然后規(guī)定了我們離開家的時間。下鄉(xiāng),知識青年的生活終于又被開始了!不用再苦心尋找,廣闊天地中,靠自己努力豎起生命的船桅等待著漫長的風(fēng)雨兼程吧!</p> <p class="ql-block"> 二零一七年九月自駕從祖國東極的撫遠回來去了長春,在長春二中大門口久久駐留,五十年前發(fā)生的一切像是一場夢……穿越時間隧道,我想象著學(xué)校禮堂的大隊會上,大隊文藝委員的我,起勁兒地指揮全體少先隊員唱起:我們新中國的兒童,我們新少年的先鋒……少年不知愁滋味,年輕多么好!</p> <p class="ql-block"> 冬天,無邊落葉蕭蕭下,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十六七歲的孩子卻不知道冷,那么小,走出了校門,奔向了廣闊天地,成為知識青年,不知道廣闊天地那么冷,不知道廣闊天地那么窮,不知道廣闊天地那么累,不知道廣闊天地那么餓,不知道廣闊天地那么苦,不知道廣闊天地回家那么難……可是那時候有的是火一樣的熱情,人人爭先恐后,各個摩拳擦掌唯恐落后,希望和理想是那么多……</p> <p class="ql-block"> 由衷的感嘆:年少的壯懷激烈,年老的飽經(jīng)風(fēng)霜,山有山的壯麗,海有海的沉醉,比起那些在廣闊天地里過早凋零的花朵,沒有什么比生命更可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