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四年冬月,入夜時分,細(xì)雨彌漫了整個村莊。大橋頭路邊的小茶館油燈昏黃,四五個茶客圍著一張臺子,每人一碗粗茶,外加小小的一碟花生。掌柜蘇大娘已經(jīng)在旁邊開始收拾桌椅,這寒冷的夜晚,大抵不會有客人來了。<br> 大橋頭是浙贛邊界的一個不小的村落,東面往下經(jīng)過三里坂,再有個四五里路就是浙江地界。這條路雖然狹窄泥濘,但可以通汽車,隔上幾個月,或許會有不明身份的轎車開來,只是就在前頭的小路嶺就必須掉頭了。通往江西縣衙方面的路,只能步行。<br> 一個中年男子牽著一個小孩,漫無目的地蹣跚地走來,身上的短蓑并無法遮掩他的衣裳襤縷,父子都戴著一個破斗笠,勉強能夠遮雨。經(jīng)過茶館時男子往里瞅了瞅,并無勇氣進(jìn)去。往前再走數(shù)十步,右手邊有棟嶄新的大院,看那青石門樓的氣派,這該是個富裕人家。他對孩子說,娃兒,咱們到這討口飯吃吧。<br> 主人張士廷正在用餐,見有陌生人進(jìn)來,就下座走到了天井旁。陌生人作了個揖:“老爹,我們父子是常山那邊來的,去西鄉(xiāng)投個遠(yuǎn)親,身無盤纏,一天未進(jìn)食,又冷又餓,孩子已完全走不動,故斗膽進(jìn)來,向您討碗粥吃?!?lt;br> 男子所說的地方說近不近,說遠(yuǎn)也不遠(yuǎn),所說的幾個地名,張士廷也略有所知,他去那邊給人看過病。<br> 張士廷看這父子身上已濕透大半,便吩咐管家:“柜里還有幾件舊衣裳,你取了來給他們換,再把他們換下來的放火爐邊烤干?!?lt;br> 換了干爽的衣服,也吃飽了飯,這外地男子先是一陣感恩,還按下孩子磕了三個頭,然后就向張士廷說起了來龍去脈。說是他地方近年遭了災(zāi),老母和妻子又都臥病在床,無錢抓藥,貴縣西鄉(xiāng)那邊有個遠(yuǎn)親,想去碰碰運氣。張士廷詳細(xì)問了其家人癥狀,讓管家?guī)н@父子去休息,天亮再說。<br> <h5><font color="#167efb">張家殘留建筑</font></h5>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天明,這父子早早在下廳等候,見張士廷出來,就作揖告別。張士廷說,別急,既然留你們住了一宿,早飯總要吃的。早飯后,他對男子說道:“昨晚聽你說了那些話,看得出你是個有孝心的人,我家業(yè)雖不大,比你要好些。給你備了兩個麻袋,后屋有新碾的米,你這一擔(dān)能挑多少,就挑多少回去。年關(guān)將至,西鄉(xiāng)你就不要去了,路遠(yuǎn)難行,直接回吧。我平時也給人看點病,你母親及妻子的病情我未能親見無法明斷,這四帖藥,即便治不好病,也吃不壞,你帶去吧。另給你三塊銀元,到當(dāng)?shù)卦僬裔t(yī)生診斷拿藥。</p><p class="ql-block"> 男子自然千恩萬謝,又詢問張士廷高堂何在,要去跪拜了再走。張士廷說不必,但那人執(zhí)意要求,說這樣的大恩大德,豈可以一走了之。且老爹您這樣的大善人,父母一定是菩薩心腸,怎能不叩拜。張士廷說,家嚴(yán)已故,家慈尚在,那就帶你看看吧。</p><p class="ql-block"> 穿過兩個天井,折過內(nèi)巷,在后廂見到了張士廷之母。這父子當(dāng)即撲頭便拜,辭行時,張母命人給小孩拿了一盒點心。</p><p class="ql-block">男子挑著一擔(dān)米,帶著孩子走了。張士廷嘆了口氣:這時局是越來越艱難了,我又能幫得到幾個呢。</p><p class="ql-block"> 管家對張士廷此舉很疑惑,雖然張家一貫善待乞討者,但若這樣施舍,萬貫家財也經(jīng)受不起。張士廷說:問題他并非乞丐,也就不能當(dāng)作乞討者對待。</p><p class="ql-block"> 張士廷家里有百來畝田地,數(shù)百畝山林,在開化華埠有一家與人合營的南貨店,另外家中還開有藥鋪,算是地方上的大戶人家之一。只是這些年的田租是越來越難收了,生意也不景氣。</p> <h5><font color="#167efb">張家殘留建筑</font></h5> 一年過去,民國三十五年臘月初五夜。張家后門響起了敲門聲,長工去問過,回復(fù)是有人著急看病,張士廷就讓開了門。這門一開,轉(zhuǎn)眼涌進(jìn)來二三十個黑衣男子,迅速控制了張家所有人,張士廷的脖子上還被架了一把大刀。張家人手并不多,張士廷無兄弟,四個兒子最大的才16歲,尚在讀書,另有兩個長工住在家里。<br> 很顯然,這是有人來打劫!一陣慌亂之后,張士廷冷靜了下來,與為頭的開始交涉。頭領(lǐng)人狠話不多,只要求交出家中所有銀兩和糧食。張士廷說:“好漢,我也是小門小戶,家中有新收的稻谷十幾擔(dān),新碾的過年米兩擔(dān),另有銀元百來個,你們都拿去吧,只求別傷了我們家人?!鳖^領(lǐng)冷笑:“我早就打聽好了,你家上千擔(dān)租,山林無數(shù),家有藥店,華埠還有商鋪四間,這點銀子可打發(fā)不了我們!”而對于張士廷拖延的打算,這伙強人也有對策,說半個時辰內(nèi)沒有交出讓他們滿意的銀兩,就放火燒屋。<br> 大橋頭有兩三百戶人家,但在這寒冷的冬夜并無法迅速集結(jié)。強人押著張士廷到前后門看了一下,挨著墻腳都是黑衣人,總數(shù)得有七八十個。顯然他們有備而來,即便張家的近鄰都來了,一時也無法對抗,且還怕他們傷害人質(zhì)。<br> 而此時地方上確實也來了許多人,在外圍義憤填膺就要動武。強人頭領(lǐng)要求張士廷對外喊話,說這些人是來要債的,不要動手,動手要吃虧。<br> 強人們雖然壞,但他們的目標(biāo)在財物,能不打就不打,畢竟還是有政府的,要是出了人命將來也不好混。<br> 在強人的逼迫之下,張士廷帶他們打開了地窖,里面有三百余塊銀元。張士廷說,就這些了,你今天就是把我殺死,也沒有了。強人頭領(lǐng)竟然作了個揖:“老爹,我們也是沒辦法,見諒了!”<br> 強人們有半數(shù)約三四十人挑糧食,又捆了幾擔(dān)的棉被衣物等,三十四人持刀護(hù)衛(wèi),又有幾個押著張士廷及其長子撤退。大橋頭已經(jīng)聚集了數(shù)十人,頭領(lǐng)要張士廷長子對大家喊話,大家都別動,否則張老爹必沒命。臨近上山時,頭領(lǐng)放張士廷長子回家,說你們不許跟,兩個時辰后必放你爹回來。<br> 這伙人每人帶著一個竹筒做的燈火,下截裝油,上截留一半竹片遮風(fēng),棉紗作芯點著,在夜間方便長途照明。<br> 長長的燈火蜿蜒上山。大橋頭已有二三十人追到山下,就連二里地外的大壩頭也有人趕了來,大都操著鋤頭木棍。張士廷長子在扭斗中傷了小指,其他無大礙。他對大家說,強人們個個都有砍刀,另有十幾桿鳥槍,我們打不過,還是不要追了。強人們挑有擔(dān)子,要追上很容易,但要是逼急了傷到張老爹就不好了。有人提議,派幾個人悄悄在后面跟著,以便即時將老爹接回。<br> 半個時辰后,這伙強人到了鳳崗?fù)?,將張士廷綁到油茶樹上,留下三個人提刀看守,另外的大部隊先行去了。<br> 這寒冬臘月滿地冰霜,外加極度驚嚇,張士廷瑟瑟發(fā)抖。有個強人找來一堆干柴在張士廷腳旁點著,頓時暖和了許多。借著光亮,張士廷認(rèn)出這點火之人正是頭年在他家過夜的那個男子。他悲憤地說,我家對你不薄,你怎能做這樣的事呢?那男子滿臉愧色:“老爹啊,對不住了。頭年我確屬探路,但回來我對頭領(lǐng)說你做人太好,不忍心搶,所以后來搶的是大舉吳家,這你該是知道的?!贝_有此事,大舉吳家去年臘月是遭搶了,那次來了百多號強人?!澳魏谓衲耆兆佑l(fā)艱難,我們又換了頭領(lǐng),我就勸不住了?!彼麄儗⒗K子解松了些,張士廷雖無法掙脫,但輕松了許多。<br> 約一個時辰之后,三個強人走了,此時他們的大部隊都已過了鳳崗嶺,經(jīng)新蓬往羅家方向去了。<br> 而聽到張士廷的呼喊,隱藏于下方不遠(yuǎn)的大橋頭數(shù)人急忙上山將他身上繩索解開,攙扶著下山。到家時,天剛大亮。<br> 面對眾多鄉(xiāng)親們報官的提議,張士廷擺了擺手說:“罷了吧,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報官又有何用?!贝_實沒用,去年大舉吳氏家族遭搶,也是不了了之,無人傷亡已屬萬幸。今后,地方上多派些人夜間巡邏,或可避免此事再發(fā)生。畢竟強盜們雖然猖獗,但一開始就陷入打斗,他們并無勝算。何況,當(dāng)局雖然無能,也還是有的。<br> 經(jīng)過了解,這伙人以數(shù)十里外的球川人徐觀奇為首,他們不務(wù)正業(yè),每年派出多人以乞討或求助等方式了解大戶人家的底細(xì),查看地形等,然后在年底嚴(yán)寒之夜外出搶劫。所選地方不宜太遠(yuǎn),更不宜太近,以一個晚上能往返最佳。而大橋頭、大舉無疑是他們心中的理想之地,因為跨省跨縣,報官也無人管。為了防止被地方包圍,他們都是七八十人以上聯(lián)合行動,這樣即便搶劫未能成功,脫身還是沒問題的。<br> 這這次劫難中張士廷身體并無重創(chuàng),家財損失也僅限于當(dāng)年的收入。只是因為驚嚇過度,又想到自己半生憐孤恤寡修路鋪橋之事做的委實不少,在此亂世竟無以自保,憂憤交加,自此臥床不起,轉(zhuǎn)年二月即病故,年僅四十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