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詩創(chuàng)作之拙見

杜永紅

錢鐘書在《寫在人生邊上》中說，詩人是促織，要做螞蟻過冬的糧食。我姑且算個業(yè)余詩人，但我決不比專業(yè)詩人在冬天唱歌的時間短。今天，我斗膽做一只螞蟻，吮吸詩人本就干癟的靈肉。 我對“新月派”略知一二，因為我曾讀了點徐志摩、聞一多的詩。《再別康橋》讓我忘不掉軟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于是，我也甘愿做柔波里的水草?！对賱e康橋》讓我學會了別離，輕輕地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也許，輕輕地來，輕輕地走，才是人生的節(jié)律。人生無非是“再別康橋”，留下的微乎其微，也帶不走一粒塵埃！ “九葉派”，我知之甚少，只讀過穆旦的《我看》。這還是我當老師的緣故。講這首詩的時候，吹進窗的風攜走我的思緒，去看遙遠的綠湖。教室外的飛鳥恰好銜來流云！那晚，我的的確確沉醉了！當呼吸與自然合流，落花何嘗不是泥土？吹熄了的，亦會亮起另一番生命樣態(tài)的燈！ 我最熟悉“朦朧派”。北島的《回答》是否定的，但信念是堅定的。他不相信夢是假的，不相信死無報應。他之不相信恰恰是堅信——堅信夢是真的，堅信“死有余辜”“罪有應得”，堅信五千年的象形文字是人們凝望世界的眼睛。 我們讀顧城的《一代人》，只在意“尋找光明”，卻忽視了詩人只身黑夜的處境和他那雙黯然失色的黑色的眼睛。顧城終究沒能找到光明，終于完全屬于了黑夜！ 還有舒婷的《致橡樹》。我不知道愛是否還堅貞不渝，但我知道我們依然對足下的土地愛得深沉！ 聞一多提出“三美詩論”即音樂美、繪畫美、建筑美。《死水》是“繪畫美”的典范。扔進破銅爛鐵，潑進剩菜殘羹，銅綠成翡翠，鐵銹出桃花，油膩織一層羅綺，霉菌蒸出云霞，死水發(fā)酵綠酒，浮滿珍珠白沫。聞一多在死水中調(diào)色，調(diào)出遮丑的美艷，又從無底之絕望吊出令人作嘔的丑惡?！都t燭》則呈現(xiàn)“建筑美”。全詩分九個詩節(jié)，“節(jié)之勻稱，句之均齊”已見端倪。 《也許》是聞一多為夭折女兒立瑛寫的一首葬歌。這首詩極具音樂美?！兑苍S》借鑒了古詩詞之格律，以平仄相諧強化沉郁頓挫之悲痛，以押韻貫注無以復加的無法釋懷?！澳敲茨阆劝蜒燮ら]緊，我就讓你睡，我讓你睡，我把黃土輕輕蓋著你，我叫紙錢兒緩緩的飛?！薄包S土”與“紙錢”平仄相對，“輕輕”與“緩緩”平仄相對，在抑揚頓挫中抒發(fā)出痛失愛女心如滴血的悲痛?！袄邸薄八薄帮w”“眉”“水”“美”之韻腳，使悲痛在哀婉的韻律格調(diào)中抑制在詩行，宣泄在紙背。 如今，現(xiàn)代詩創(chuàng)作更加自由隨性，甚至隨意隨便?？觳臀幕瘜F(xiàn)代詩“剪輯”得愈來愈短，就像被世俗剪裁出的超短裙?，F(xiàn)代詩不再分詩節(jié)，而又隨意破句分行、隨便多句并行。起初，我以為是表情達意的需要，后來發(fā)覺：這不過是博人眼球的故棄玄虛、文字把戲。“像戲曲中的一個配角。一個人老了。秋天的大幕沉重地落下！雪水是涼雨。音樂一意孤行?！?lt;/p> 如果說“一個人老了”緊隨“像戲曲中的一個配角?！敝螅菫楝F(xiàn)實回環(huán)往復的詠嘆效果，還可理解。但“露水是涼的”與“音樂一意孤行”并列同一詩行，令人費解！“露水”與“音樂”兩個物象到底有何種語義聯(lián)系？如果將“露水是涼的”理解為“人生幾度秋涼”，那“音樂一意孤行”又該如何解讀？是老境孤寂，還是對衰亡的無可奈何？關(guān)鍵此句與下一行詩“他看到落伍的大雁、熄滅的燈火、”的語義聯(lián)系似乎又不十分緊密！“他”指代誰？老人，還是旁觀者？“一意孤行”是指老雁孤飛、風燭殘年？如果是這樣，分行表述是不是效果更好？上一行“露水是涼的”言老境凄涼；下一行“音樂一意孤行”言遲暮孤苦、死亡隨時而至。如果說，并列一行是為了調(diào)動觸覺、聽覺，從而實現(xiàn)生命由外境到心境之通感，那分行表述似乎對此也沒有什么影響。“他看到落伍的大雁、熄滅的火、庸才、靜止的機器、未完成的畫像，當青年戀人們走遠，一個人老了，飛鳥轉(zhuǎn)移了視線?！?lt;/p> 這破句分行更匪夷所思。“庸才”分到下一詩行是為突顯“庸”是一個人老了難以彌補的痛？“落伍的大雁”“熄滅的火”“庸才”“靜止雨機器”“未完成的畫像”并列于一句，簡直不知其所云。是一個人老了，落伍于時代，沒有了激情，庸庸碌碌，與世隔絕，坐等死至之義，還是什么？下一行詩兀現(xiàn)“青年戀人們走遠”，既與上一行詩街接不起來，又給人突兀之感。“青年戀人們走遠”是青春不在之義嗎？“飛鳥轉(zhuǎn)移了視線”，顯然是為了轉(zhuǎn)折過渡，但又是硬轉(zhuǎn)，一點也不自然！“一個人老了，徘徊于昔日的大街。偶然停步，便有落葉飄來，要將他遮蓋?！?lt;/p> 如果“昔日的大街”分行是為突出詩人對往昔歲月的留戀，那“偶然停步”緊接其后，又是為達到何種表達效果？走走停停？“徘回”不就是“走走停停”的意思嗎？將“偶然停步”歸到下一行詩不好嗎？正正常常的表達就不美嗎？我們嘗試正常表達這三行詩：一個人老了，徘徊于昔日的大街。偶然停步，便有落葉飄來，要將他遮蓋。 《一個人老了》不是短詩，但詩人西川既不分詩節(jié)，又隨意破句分行，造成語義斷裂、晦澀難懂。這種現(xiàn)象在現(xiàn)代詩創(chuàng)作中屢見不鮮——既不是為了粘對、押韻，也不是為了詩節(jié)之勻稱、詩句之均齊。也就是說，這種寫法既未實現(xiàn)音樂美，也未呈現(xiàn)建筑美。那么這是一種什么美？不可言說的美？ 大詩人這么寫，小詩人跟風，業(yè)余詩人“邯鄲學步”，久而久之，風靡一時！于是，狂躁奔入現(xiàn)代詩，狂草出了根本讀不懂的詩：《若碰磁》像招睞讓電子產(chǎn)品功能無限，像牛羊肉各個部位物盡其用；長成了秫秸（抗旱品種）就任由種籽供應商打發(fā)，至于天穹拉捏不??；糖漿就在眼皮底下流失，槐米簌簌禁不住；勝任園林的且作媽寶的——替師溥頂杠、奔赴 AI 備件的——超市（當然是大型的）蹭空調(diào)的——機動車躲閃不及的人道災難的（若碰磁則另當別論；甚或）津梁失修的，古都遺址考據(jù)不足的（發(fā)掘進度所以優(yōu)渥）架式攢足的（非遺正審核的刀，譬如——刀削、筷子拔、手指掐，而澆頭刺激，海貨、山珍齊備，時蔬外掛。)均自嗨！十平米所及所見。宛如鴨嘴獸擬真下一時的嗔怪——你盛贊你的母語。你被問候，傳召急迫；像只概念股。 讀不懂的詩就不是好詩？不見得！詩，本就是獨抒性靈的文體。“詩無達詁，文無達詮”，詩既是瞬間靈感之捕捉，又是觸物感懷之即時抒發(fā)。詩專屬“自我”，又歸屬于心靈契合的讀者，故而不必寫出大眾心聲，亦毋須非得讀出詩人的心肺。 但寫詩，尤其是現(xiàn)代詩，真是要講究的！不可太隨意，更不能隨隨便便。依我拙見，寫現(xiàn)代詩應在以下五個方面下功夫： 在承繼格律中尋求變奏?，F(xiàn)代詩距離音樂美愈來愈遠。究其原因在于：徒求標新立意，已與音樂脫嵌。不講求平仄相諧，故而吟誦不再抑揚頓挫；不注重整飭均齊，故而失卻節(jié)奏韻律；不講究整散結(jié)合，故而散亂不中音節(jié)。現(xiàn)代詩的建筑美與其音樂美息息相關(guān)，而非彼此隔絕的獨立的美。有的現(xiàn)代詩連語音之清濁、暴破、塞擦、鼻音、邊音都不考慮，也不去斟酌押韻之開口、閉口，以致創(chuàng)作的現(xiàn)代詩既不能唱，又不能吟！ 可吟唱的現(xiàn)代詩，起碼是具有音樂美的現(xiàn)代詩。詩，不僅以語言文字言志，也以聲韻傳情。余光中的《鄉(xiāng)愁》即是如此?！多l(xiāng)愁》通過聲調(diào)的變化表露感情的起伏?！捌薄薄澳埂必坡暯嫡{(diào)，表達生離死別之痛；“峽”陰平升調(diào)，表達渴盼祖國統(tǒng)一之愿。 《鄉(xiāng)愁》借鑒《詩經(jīng)》之重章疊句，在此基礎上尋求變奏。這種寫法不僅是格式上的重建，而且是詩意上的突破?！对娊?jīng)》之重章疊句，起到了回環(huán)往復、一唱三嘆的韻律效果，但在詩意上也僅是重復強化而并未深化?！多l(xiāng)愁》將《詩經(jīng)》之重章疊句與宋詞之長短錯落隔合兼容，這樣處理，不僅使現(xiàn)代詩更具音樂性，而且詩中意境隨時間推移而變換，詩意在看似相同而又全然不同的別離中深化——鄉(xiāng)愁在家國情懷中沉痛！ 在勻稱均齊中力求整散結(jié)合?，F(xiàn)代詩需不需要講究“分節(jié)之勻稱，句式之均齊”？現(xiàn)代詩創(chuàng)作是不是可以隨心所欲：任性破句分行、雜亂無章堆砌？好多現(xiàn)代詩不分詩節(jié)，單節(jié)堪比分節(jié)的長詩。說它是“獨句詩”、“一行詩”吧，它似乎有說不完的話；說它不是“獨句詩”、“一行詩"吧，它又從不分節(jié)，從不理會什么起承轉(zhuǎn)合?！稗D(zhuǎn)”連“突轉(zhuǎn)”都少有，大都是不講道理的硬轉(zhuǎn)，就如違反交規(guī)的“掉頭逆行”！ 七長八短不等于長短錯落之美，更非整散結(jié)合。什么是長短句錯落之美？長句幾言是有規(guī)定的，短句幾言亦是規(guī)范的，即便雜言也是有標準的！現(xiàn)代詩可任情適意，但不能任性無規(guī)則。什么是整散結(jié)合？就是對偶、對仗間雜以散句?，F(xiàn)代詩是自由詩，不須對偶、對仗，但也得講求對稱！現(xiàn)代詩可自由地表達，但不能雜亂無章！ 這方面，我首推泰戈爾《用生命影響生命》一詩，以供大家學習。其詩曰：把自己活成一道光因為你不知道誰會借著你的光走出黑暗請保持心中的善良因為你不知道誰會借著你的善良走出絕望請保持心中的信仰因為你不知道誰會借著你的信仰走出了迷茫請相信自己的力量因為你不知道誰會因為相信你開始相信自己愿我們每個人都能活成一束光綻放著所有的美好 《用生命影響生命》，泰戈爾寫得好，翻譯得也好。這首詩因分節(jié)而勻稱，句式也均齊，既有長短錯落之美，又不失整飭，真正做到了整散結(jié)合。更為可貴的是：這首詩承繼了《語經(jīng)》之重章疊句，形成回環(huán)往復、一唱三嘆之效。 如果你不愛寫長詩，那就干脆學習泰爾戈、冰心寫“一行詩”。比如《飛鳥集》中那一行詩：“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死。”再如《春水》中那行詩：“墻角的花！你孤芳自賞時，天地便小了?！?lt;/p> 在意象矩陣中制造碰撞。詩是靠意象言志的！意象是詩的編碼。怎么賦意于物，使物象轉(zhuǎn)化為詩意編碼？關(guān)鍵在“煉字”即鑄煉動詞、形容詞?！吧迷孪麻T”之推敲，“風老鶯雛，雨肥梅子”之斟酌，這是詩人一輩子要下的苦功。雖然作詩不須提倡“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之郊寒島瘦式苦吟，更不提倡“險覓天應悶，狂搜海亦枯”嘔心瀝血、精血凝聚式苦作，但“吟安一個字，拈斷數(shù)莖須”還是要秉承的。 賦意于物是作詩的首要條件。這做好了，就該考慮如何疊加意象、營造意境?！隘B加意象”就是“排兵布陣”以形成意象矩陣?，F(xiàn)代詩之意象太單一！只有“我”眼中之物象，不見世相；只現(xiàn)“我”回憶中之景物，不見未來之氣象；只見“我”此生之境況，不見幻象、象罔；只寫今時之萬象，不寫遠古意蘊豐富之意象。因此，現(xiàn)代詩無法達到和光同塵、物我為一、古今碰撞與匯通的藝本至境，而僅僅停留在“我之所見，心之所念”的窄巷溝渠之中，不能自拔。 意象單一，詩意淺白；意象豐富，詩意多元。海子的《日記》若只有“德令哈”，那“德令哈”就是一座空城！正因詩中寫了戈壁、草原、兩手空空、一顆淚滴、雨水、行人、住民、石頭、青稞、姐姐之意象群，“德令哈”才被詩人建構(gòu)成一座不空而荒涼的城。其實，海子要表達的是：沒有“姐姐”，“德令哈”即便有草原，也是荒涼的！“德令哈”不空，但沒有姐姐，便一切成空。 《日記》既然只表達對姐姐的思念，那只寫姐姐行不行？顯然不行！建構(gòu)好意象群，我們才讀懂海子的深情：有了姐姐，無關(guān)的也與“我”有關(guān)；沒有姐姐，整個世界已與“我”無關(guān)。意象矩陣的作用就在于此，它不僅能在意象的彼此關(guān)聯(lián)中營造意境，而且能在不相關(guān)的意象間營造孤寂、絕望之意境。顯然，后者比前者更具詩藝。 葉嘉瑩在《迦陵論詩叢稿》中提到意象類型。她指出：“賦”多用人事界的“事象”,“興”多用自然界的“物象”，“比”則既可以是人事界的“事象”，也可以是自然界的“物象”，還可以是假想的“喻象”。現(xiàn)代詩，意象的選擇狹窄單一，摒棄了意蘊豐富的古詩詞中的意象，以致現(xiàn)代詩總在今昔穿梭，而不能隧穿時空、貫通古今，在古今意象碰撞、匯通中，拓寬詩歌題材，升華詩意詩境。 流沙河的《就是那一只蟋蟀》做到了這一點。蟋蟀在《豳風?七月》里唱過，在《唐風?蟋蟀》里唱過，在《古詩十九首》里唱過，在花木蘭的織機旁唱過，在姜夔詞里唱過……詩人如此賦意于物，這只蟋蟀便從古老的詩詞躍然紙上，經(jīng)久不衰地吟唱……蟋蟀在古今融通中幻化、穿越，詩歌在古今碰撞中共振、共鳴：“中國人有中國人的心態(tài)，中國人有中國人的耳朵?！?lt;/p> 余光中的《黃河》在這方面做得更好。他筆下的黃河從發(fā)源到流經(jīng)，將文化匯成一脈。王朝興替，朝代更迭，但文脈源遠流長。古意象與今意象在碰撞中彌合，在彌合中裂隙，在裂隙中隱隱作痛：“僅僅是一滴黃漿沾也沾不到我的唇上？……白發(fā)上頭的海外遺孤半輩子斷奶的痛夢” 時下的現(xiàn)代詩很難見到古今意象之碰撞與融通。這是什么原因所致？恐怕是詩人忙于輸出，顧不上讀書而導致的。知之甚少，洋洋灑灑頗多，以致現(xiàn)代詩只?，F(xiàn)代的苦悶彷徨、無力無感！至于那些罔顧事實、一味粉飾的詩壓根就不是詩，不值一提。 在詩中有畫中追求有境格自高。如果現(xiàn)代詩止步于繪畫美，那不過是有畫而無境。無境格自低，有境格自高。王維的《使至塞上》不僅詩中有畫，而且詩中有境?！按竽窡熤?，長沙落日圓”，既有色彩美、線條美、構(gòu)圖美，又有廣漠與孤煙對照出的觸景之孤寂和狼煙直起后的驚心動魄，還有黃河遠去與夕陽橫亙縱橫交錯出的永恒與隕落、逝去與圓融。只兩句詩，就疊合了四重意境。怎么做到的呢？物象聚合成喻象，意象勾聯(lián)起幻象。如果現(xiàn)代詩止步于繪畫美，那現(xiàn)代詩里就多是無意之象，偶見意蘊豐富之意象，少有引人入境之“鏡像”。 張二棍在詩中有畫中追求有境格自高。他在《石匠》里寫道：“他祖?zhèn)鞯氖炙?無非是，把一尊佛從石頭中救出來 給他磕頭 也無作是，把一個人囚進石頭里也給他磕頭” 《石匠》物象雖少，但畫面感強，意境深邃。怎么做到的呢？張二棍在“一個人”上做足了文章?！耙粋€人”是誰？近指石匠，遠指所有自囚的人。這樣，一個不確指的物象，一下子隧穿了時空，意境也由此而深邃。虛幻的佛因石匠的手藝而在石頭上顯相，愚昧的人因石匠的手藝而自我囚禁?！敖o他磕頭……”許下的愿是什么？想自由，卻自我禁錮！詩意在矛盾沖突中茫然……這不就是古詩詞的追求的“反常合道”嗎？ 《茫然書》亦“反常合道”。一面鏡子，一個鏡像，一場不知為誰的葬禮。“仿佛我就是出席葬禮的人”“卻不知該向哪里參拜禁不住，對著鏡子鞠了一躬”詩人將“我”從葬禮場景中抽離，又將“我”置于鏡前，為自己辦一場葬禮。張二棍將葬禮喧囂的大場景轉(zhuǎn)換到一人一鏡像的微場景，在對照中抽離，從而營造出生死與義之意境，耐人尋味，發(fā)人深思。我想，讀者也會情不自禁地走到鏡前，照一照皮肉下的靈魂。 王計兵的《烤火》亦在詩中有畫中追求有境格自高。王計兵的詩，絕大多數(shù)，“我”在詩境中，詩意“我”點燃?！拔摇辈皇翘摌?gòu)的，就是詩人本人。詩中的畫面也是詩人親眼所見。詩中的意境亦是在詩人之現(xiàn)在與過去的“藕斷絲連”中營造出來的。詩人點燃了木頭，釋放出人間煙火。詩人苦苦尋覓的鄉(xiāng)煙裊裊不曾離身。漂泊異鄉(xiāng)，不過是木頭封存了煙火。點燃木頭，就是點燃生活。生活虐“我”千百遍，“我”視其為歲月云煙。云煙有淚，那不是怯懦，而是生活淘洗出的熾熱漣漣。王計兵現(xiàn)身詩境，游走現(xiàn)在、過去，以此開闊詩境。他點燃木頭，讓回憶如煙彌漫，從而在看似朦朧美中營造出熗出咸澀淚的煙火意境。讀者透過虛造的朦朧，依稀看到了流落異鄉(xiāng)的快遞老哥王計兵的“煙火色”?！耙桓绢^的縫隙里到底能安置多少歲月的云煙”，言未盡，意無窮。這既是自問，亦是詢問。這一問，將讀者延入詩境，詩境由小我之境擴展延伸到眾生之境，于是，共情者皆淚下沾襟…… 在意境傳情言志中達到不明言而詩旨多元。李商隱的《無題》堪稱這方面的巔峰?！稛o題》到底要表達什么，李商隱不點破，而是借典故中的意象營造意境，傳情言志。古詩詞講究“實情虛境”——意境是疊加意象營造的，而情義理志氣是真實的。 依此說，李商隱的《無題》似乎不合“實情虛境”之詩詞藝術(shù)追求。一個人觀察世界的視角，不可能總是一個角度；一個人認知世界，也不可能總是一個維度；一個人的認知，也不可能一層不變；一個人認識世界，更不可一眼便洞悉。人的認知是在不斷地試錯、糾錯中逐漸洞明世事的。因此，《無題》恰恰真實地表達了詩人那時的復雜心境與無法言說的認知狀態(tài)。這正是“實情虛境”的極致呈現(xiàn)。 無論是古詩詞，還是現(xiàn)代詩，都借“意象”傾吐心曲，以“意境”傳情言志明義理。朦朧派詩人北島的《冷酷的希望》體現(xiàn)了這一特質(zhì)。其中，第20首寫道：“報時的鐘聲這莊重的序曲究竟意味著什么”三行詩營造出廣遠深邃的意境。鐘聲回蕩，人心回響，是對時間的疑問、人生的探討、生命的叩問。心底的回音是千差萬別的，但都是對人生的體驗、生命的體悟。詩人沒有回答，也給不出答案！試想，一個如夢初醒的人，怎么可能對時間、人生、生命作出無懈可擊的解釋。何況這個問題不是一個人或一代人能解答的！須綜合古今中外所有人的體驗、體悟，才能“一錘定音”！所以，時間的序曲究意意味著什么？有無數(shù)個答案，卻是無解的疑問！真正的詩永遠沒有答案！真正的詩人只將心境投影在意境，引萬千讀者入境，在不可言說中意會。 芒克在這方面亦有建樹。他在《路上的月亮》一詩中寫道：“月亮陪著我走回家。我想把她帶到將來的日子里去。一路靜悄悄……”境靜，心靜，靜謐的意境最具穿透力，它能隧穿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明月去不了白晝，而“我”想把明月帶到將來的日子……可能嗎？絕無可能！只是“我想我愿”罷了！白晝屬于喧囂，而明月灑下寧靜。置身塵囂，而又欲靜心。正當你自以為是地解讀了《路上的月亮》，一轉(zhuǎn)念，似乎另有深意。 深意，總在曲徑通幽處，就好像懷揣希望等待旭日東升，卻又眷戀靜夜月明之淡泊，也像流連靜夜淡泊，卻又渴盼晨光熹微的明日。到底《路上的月亮》要表達什么？只有“路上的行人”知道！“詩無達詁”，就是要接納一切深入詩境的體悟。 “月亮獨自在荒野上飄。她是什么時候失掉的，我一點兒也不知道?！辈煊X到的“失去”與忽視中的“失掉”，哪個更令人傷感？亦或“你”從不關(guān)心的孤寂，反而在你孤寂時陪伴著你，你毫不在意，他從不追究。好詩強烈到不知緣何而起，亦不知由何而消；好詩意蘊豐富到不知如何一言以蔽之，亦不知從何駁斥；好詩“幽渺以為理，想象以為事，惝恍以為情”。意境闊大深邃，才能包羅好詩之萬象。 說了這么多，意在提醒詩人創(chuàng)作現(xiàn)代詩時，多從古詩詞的創(chuàng)作中汲取營養(yǎng)。汲取點什么呢？汲取《詩經(jīng)》之重章疊句、宋詞之駢散結(jié)合；汲取律詩之平仄相諧、宋詞之氣韻生動；汲取點鐵成金、點化化用、反常合道；汲取用典，借典故之意象達到古今碰撞與融通；汲取“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韻外之韻，味外之味”；汲取“詩酒飯文”之返璞歸真、正本清源。 “意喻之米，文則炊而為飯。詩則釀而為酒。飯不變米形，酒則變盡。啖飯則飽，飲酒則醉，醉則憂者以樂，喜者為悲，有不知其所以然者。”古詩詞、現(xiàn)代詩雖形制各一，但同出一源。酒能醉人方為好酒，讀詩陶醉是謂好詩。當然，若遇“爛醉”之酒徒、酒鬼，另當別論！ 我是詩歌業(yè)余愛好者，幾乎每日創(chuàng)作一首古詩詞、一首現(xiàn)代詩，也算得上“詩歌票友”。玩票久了，我對詩歌也略有“玩味”。以下是我平日所作之現(xiàn)代拙詩，也算是對我之現(xiàn)代詩創(chuàng)作理論的嘗試與踐行，就以此做為本文拖沓之結(jié)尾。《摘摘面》這是你的乳名你的學名很野，也很慘你何時長到塌陷的墳頭使祭拜的后人欣喜若狂四處傳：“祖墳上長了摘摘面”令黃土里的祖祖輩輩欣慰：“后代要出個人才！”誰將你移裁土板墻頭羊倌來家喝和子飯撒一把摘摘面有滋有味如果羊信是官定是世上的清官——管著畜生服務村民墳頭上長了摘摘面后代要出什么樣的人才？牛馬在荒冢前吃草似磕頭像祭拜旋風叫醒墳頭的黃土若牛哞如馬嘶荒冢里墳頭前一樣的聲音——世世代代……牛馬哪有盼頭啃掉了墳頭的摘摘面花這一幕天帝悲憫遣旱魃、飛廉、應龍趕著摘摘面長到荒冢墳頭可是人間再無土葬牛馬的后代還是牛馬插在骨灰盒上的摘摘面花過不一個時辰枯萎凋零摘摘面花在無墳的野地瘋長收割的鐮刀會不會漏掉一株野韭菜？！ 《手指》爬山虎素手纖指包裹棱角與裂隙追光搖曳長影技摸索斷壁模糊跡春雨淅瀝醒死寂東風掄圓搧凄厲老繭滿手世砥礪磨平崎嶇通路歧天帝暗夜舒食指針灸間或一輪翳雨絲指點蒼茫地銹蝕干戈劍鋒利立地閉眼合十指群峰似十指所措瘤疤如十目所視 《燕子》它從江南歸來訪朱雀橋烏衣巷銜梅柳北歸帶春天渡江它是身著夜行衣的過客又是梁間檐下的歸人萬里遷徙今作低飛它回來的時候被記載在詞里——燕子來時轉(zhuǎn)社它嗅著春天的氣息天南地北來去只要一個屋檐它就銜春泥筑巢只要一根屋梁它就在梁間呢喃詩詞里若少了它的意境就少了春的格調(diào)庭院里若少了它的掠影就少了家的溫情它不是過客亦不是歸人它是天南地北的原住民它曾彌合五胡亂華之甌缺它曾慰藉南渡也曾撫慰煙云十六州 《雨雪際會》清晨清秋雨訴別離啟程向冬雪花相迎雨雪相逢偶然中秋冬交接清秋的雨淅瀝瀝歷數(shù)著《春秋》往事初冬的雪撲簌簌吟誦著《采薇》古詩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今非昔比景色迥異今晨的雨飄飄灑灑訴說著昨日的悲喜今日的雪紛紛飛飛傾訴著曾經(jīng)的《離思》這是雁門關(guān)飄來的雨這是大散關(guān)吹來的雪他們在平城風云際會的席上見贈雨不敢滂沱造次泄銀河奔洪雪不敢席卷放肆傾胭脂堆山他們溫婉交接了秋冬輪轉(zhuǎn)白雨跳珠亂入船這是滯留江湖夏日里偶遇的他鄉(xiāng)湖山不見跳珠十五年這是故地重游昨日重現(xiàn)的驚嘆晨雨的溫婉豈不是白雨跳珠錯亂了季節(jié)的忽現(xiàn)昔去雪如花這是對逝去的紀念今來花似雪這是離別經(jīng)年冷暖了人間冬雪的輕柔豈非離合聚散中餞別與洗塵的思緒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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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代詩創(chuàng)作之拙見

杜永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