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濱 <p class="ql-block"> 一九六八～二零二五年，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這一偉大的社會壯舉過去五十七周年了，五十七年時光荏苒，那時十五六的青蔥少女現(xiàn)在已經滿頭銀發(fā)了，半個世紀悄然劃過，但每每回想起一九六八年那個秋末冬初發(fā)生的一切依然是勃勃心跳，歷歷在目。</p> <p class="ql-block">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十八日長春二中大操場的廣播喇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著振奮人心的歌曲：到農村去，到邊疆區(qū)，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學校室內體育館里堆滿了小山一樣的行李和背包，學生們三三兩兩出出進進的忙碌，褪色的綠軍裝和軍帽是學生的最愛。校園的圍墻上醒目的地方都用大紅紙貼著標語：上山下鄉(xiāng)鬧革命，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初中生十六七歲，高中生也僅僅二十歲左右，大家面對未來將要面對的叢山峻嶺，艱苦生活毫不相知，卻毫不畏懼，意氣風發(fā)，群情振奮。長春二中下鄉(xiāng)地方是吉林敦化沙河沿公社。</p> <p class="ql-block"> 屆時，北京、上海、天津、重慶、廣州、南京及全國各個大中小城市的火車站、汽車站、碼頭，擠滿了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和送行的親朋好友，鑼鼓喧天，口號不斷，慷慨激昂。</p> <p class="ql-block"> 當時長春各電影院剛剛輪流放映于洋主演的三十年代的電影“大浪淘沙”，眼前發(fā)生的一切，真像三十年代的進步青年在大革命高潮中爭先恐后參加北伐，參加革命隊伍，參加毛澤東領導的秋收起義，走出家門鬧革命。</p> <p class="ql-block"> 山風輕輕吹，青山高巍巍，不要問我的青春悔不悔……</p> <p class="ql-block"> 沒能第一撥跟著學校的同學們一起去廣闊天地，一向要強的我，內心深處有一種沒有跟上革命大潮的焦慮。</p> <p class="ql-block"> 考慮高三的大同學可以照顧我們初中小同學，我們空一軍的農場也在敦化，過了春節(jié)我和同班的好朋友侯青結伴插戶到敦化高三四班集體戶，戶長是二中學生會主席王芙琴。</p> <p class="ql-block"> 知識青年沒錢，都學著“逃票”。我倆在長春火車站買一站到興隆山的火車票三毛錢，然后就一站乘到底。出發(fā)的那天，母親早早上班了，不斷揮手告別在家門口擦眼淚的奶奶，父親在沈陽“學習班”被審查，自那以后，獨立，堅強就成了我的一切。侯青帶的行李很重，她的母親張勤箴阿姨來了，母女倆跌跌撞撞的把東西拎上火車。侯青的父母都是長影的知名演員，她父親不幸車禍去世了，張阿姨很剛強，獨立帶著三個女兒生活，我經常去她家玩。</p><p class="ql-block"> “逃票”難堪，但是知青沒有收入，拿啥買票！家家都有知青，列車員心知肚明的也不認真查票?？晌覀z心里還是十分害怕，忐忑不安地上了火車，做了虧心事，上了火車就開始幫助列車員給乘客端茶送水，那長長的壺嘴想對準杯子倒水也不容易，功夫呢。替列車員掃地擦地，晃晃悠悠站不住。在車廂里給乘客讀報紙念毛主席語錄，這個在行……其實列車員早就看出來我倆咋回事，不問就是了，就這樣我倆一直忙乎了二十多了個小時，困乏中不知不覺到了敦化火車站。</p> <p class="ql-block"> 清晨站在人生地疏的敦化站臺上，北風吹的臉生疼。突然決定把重重的行李寄存在火車站，到集體戶把一切安頓好再回來取行李。真是聰明了一把。長途客運站距離火車站很遠，去沙河沿公社的長途汽車要開一個多小時呢，倆人坐上了在電影里看過的那種汽車，汽車的頂棚上堆放著許多行禮包。那時縣城的汽車大多是城里淘汰的破舊汽車，車上只有十幾個座位。一個多小時的路途一路顛簸，一路塵土，終于到了沙河沿公社，下了車灰頭土臉的，趕緊打聽富貴大隊往哪走，有人用手指著說，不遠二十多里地。</p> <h3>山風輕輕吹，青山高巍巍，不要問我的青春悔不悔……</h3> <p class="ql-block"> 吉林省延邊地區(qū)的初冬天色陰暗，寒風凜冽，兩個女孩子站在一眼可以望見地平線的蒼穹底下，像兩只小螞蟻，那樣渺小，那樣無助。水稻已經收割了，那碼好的一垛垛稻桿遠看像山野里的一個個小蘑菇，近看好像是巨大粗糙的蠶繭。齊刷刷的稻茬硬撅撅地直立著，一眼望不到頭的田埂像一條條白龍伸向遠方。近處有朝鮮族大叔戴著圓圓的大斗笠把一捆捆扎好的水稻用長長的木頭叉子叉上木輪車。大白鵝在空曠的田野里嘎嘎地叫的那么響，撲騰著翅膀從我倆身邊扭扭地走過。</p> <p class="ql-block"> 穿著厚厚的棉衣棉褲走了一個下午，實在走不動了，腳脖子都腫了。聽說過農村“里”大，社員說沒多遠，那可是遠著吶！可不，二十多里路怎么那么長，怎么那么遠，一邊走一邊想家了，想爸爸媽媽，想妹妹弟弟，想奶奶煮的熱氣騰騰的餛飩，想哭，想回家！走累了倆人坐在田埂上喘氣。下鄉(xiāng)晚了一個多月，第一批早來的同學會不會嫌棄我們來晚了，書包里帶了一些吃的東西，那些集體戶的“革命先驅”會不會說我們倆嬌氣，倆人趕緊打開書包，把吃的東西全部掏出來，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餅干，臘腸……噎的直伸脖子?？梢幌鲁圆涣税?，倆人一邊吃一邊扔，后來干脆挖了一個小坑把書包里剩的食品一古腦倒進去埋了，然后踩踩結實心里才輕松了。</p> <p class="ql-block"> 拍拍手繼續(xù)往前走吧，走著走著天忽然放亮了，太陽出來了，一座高聳入云的黑乎乎的大山突然聳立在眼前，哇，山那么高，那么巍峨，必須仰視才能望見山頂，大山大嶺云煙繚繞有些森人，原來一路上陰沉密集的云層擋住了我們的視線，沒看見大山，富貴大隊就在山腳下邊。</p> <p class="ql-block"> 一輛老牛拉的木輪轱轆車堆滿了稻草吱吱嘎嘎地，慢慢騰騰晃過來了，那兩個大木輪子比我倆的個子都高，候青！車上突然有人叫著候青的名字跳下來了，仔細一看原來是高三四班集體戶的小宋，??！總算見到集體戶的人了，總算走到地方了。我倆跟著牛車到了集體戶，戶長王芙琴笑容可掬地迎了出來。</p><p class="ql-block"> 這是三間茅草屋，左邊是女生宿舍，右邊是男生宿舍，中間是一口做飯的大鍋。為了歡迎我倆的到來，集體戶的女生昨天沒有上工，特地到山上采了新鮮的蘑菇煮了一大鍋。白水蘑菇湯沒有油，沒有味精，沒有肉，喝了一口不好吃，難拒絕大家的熱情，努力喝下去滿滿一大碗。</p><p class="ql-block"> 算上我倆青集體戶女生一共九個人了，記得有兩對姐妹，姓啥名誰都忘記了。原來一鋪炕睡七個人都很擠，九個人晚上只能側著身子睡，翻身都困難。行李放在了火車站寄存，沒有被褥的第一夜只好和衣而臥。</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天還沒亮，男生就起來了，在廚房里打綁腿，王芙琴告訴我們這里下雨后路很泥濘，每天早晨打了綁腿晚上拆下來里面的褲子是干的不用洗，走路也方便，當時的社員和知青都舍不得錢買很貴的雨靴。集體戶的男生要到很遠的地方去砍樹，蓄下一冬天集體戶的燒柴。</p><p class="ql-block"> 當天晚上村里要開社員大會，王芙琴戶長說，開社員大會也正好歡迎你倆，你倆最好表演一個節(jié)目。</p> <p class="ql-block"> 山風輕輕吹，青山高巍巍，不要問我的青春悔不悔……</p> <p class="ql-block"> 剛吃過晚飯村頭的大鐵鐘就咣當咣當敲響了，社員們夾著小板凳三三兩兩的到村頭集合。幾個大木頭橫豎交叉架起來放幾塊板子就算是講臺了。富貴大隊的大隊長介紹了新社員我和候青，戶長王芙琴比比劃劃讓我倆出節(jié)目，候青的姐姐是吉林省歌舞劇院舞蹈隊的隊長，平時我倆喜歡和她學舞蹈，于是我倆很大方地跳了那時很流行的舞蹈“北京的金山上”。面對著深藍夜幕中掛著的幾顆稀疏的小星星，淡淡的月光，面對著夜幕中黑黝黝無限延伸的曠野，面對著一盞挑高的昏暗的燈泡，面對著一個個伸著脖子看得眼睛也不眨的社員。</p><p class="ql-block"> 會后幾個住在附近的農村姑娘爭先恐后地要送我們回集體戶，一個姑娘拉著我倆不肯松手，非要讓我倆到她家吃飯。離得近了看見那姑娘頭發(fā)上很多虱子在慢慢爬，頭發(fā)上齊齊的排滿了白色的蟣子，一陣戰(zhàn)栗。</p><p class="ql-block"> 倆人面面相覷不敢不去啊，不去該說我們看不起貧下中農了那多不好！只好手拉著手到那個姑娘家去吃飯。姑娘家才殺了豬，看見城里人高興地啊，實惠惠的給我倆每人盛了滿滿一碗顫呼呼的豬肉，我看見那只碗漆黑的碗沿，姑娘那伸進碗里的漆黑的指甲，一大塊豬肉剛咽下去又從嗓子眼里冒出來……姑娘指著我的條絨褲子對她父親喊：看她穿的是“壟溝尼”，又蹲下把我的尼龍襪子抻的挺長說，這襪子像皮筋……在這偏僻的深山老林，她們從來沒有看見過火車，也從來沒想過以后走出這偏遠的小山村……</p> <p class="ql-block"> 清晨集體戶的大公雞伸長了脖子喔，喔，喔地長啼，大白鵝也不甘落后嘎嘎地參與，這富貴大隊距離“林海雪原”中的夾皮溝只有四十里，社員說老虎， 熊瞎子和傻狍子經常光顧山村。集體戶最遠的一塊地距離村子有十八里路，社員冬天用樹枝做成爬犁拉著過去。集體戶同學都打著綁腿，這樣可以擋住雪水泥巴不進褲筒里。富貴大隊的社員多是當年闖關東過來的山東人，秋末冬初家家戶戶都要用玉米面烙煎餅，一張張的摞起來有一人多高，去地里干活就帶上一張煎餅，一根大蔥，抹上一層大醬一卷就是一頓飯，一個冬天就吃它了。</p> <p class="ql-block"> 第三天王芙琴戶長笑嘻嘻地問我倆誰是小宋的對象，啊！莫名其妙啊？才知道這個高三四班的集體戶并不缺人，也不愿意再加人了。女生屋里的炕睡了七個人，再加倆人只能側著身子睡覺。小宋說他的對象候青要來，大家只好同意了，還破例同意候青帶個伴兒。是小宋心眼好，為了收留我倆特意編的謊兒嗎？還是她早就喜歡侯青有意為之，他們曾經同是學校宣傳隊的。候青是小宋的對象！集體戶和富貴大隊的社員竟然全都知道這事，太尷尬了，侯青又急又氣，荒唐，這不是“私定終身”嘛，她根本不知道啊，咋呆下去啊，不知不覺成了別人的眼里嘴里的“媳婦”！我倆終于有了離開富貴大隊的堂而皇之的理由。</p> <p class="ql-block"> 怎么離開呢？對了，行李還在火車站呢，去取行李！我倆不約而同地想出了逃跑的辦法，極其興奮，能脫離“是非之地”高興地跳起來。</p> <p class="ql-block"> “逃跑”的行動推遲了一天，因為距離富貴大隊不太遠的另一個集體戶的朋友初二四班的王浙濱要來看我們，她曾經是初二四班的文藝委員，侯青是我們初二五班的文藝委員，我是二中大隊文藝委員，學生會的文藝干事，仨人經常在一起切磋組織班級，初中和全校的文藝演出，很要好。與王浙濱碰面的那天很清冷，天高云淡，山風輕輕吹，在大東北空曠的田野里的三個好朋友終于見面了。還沒倆月王浙濱的面孔曬得黑黝黝的，臉蛋被北風吹得紅撲撲的，她興奮地告訴我們她的第一篇小說“女鍛工”已經在《萌芽》雜志上發(fā)表了，那年她才十六歲。我驚訝又佩服僅僅離開學校一個多月她的小說都問世了，真是：洞中才數(shù)月，世上已千年啊。我和侯青更羨慕的是她比我倆多一個多月的知青資歷。三個十六歲的花季少女在寒風中暢談著理想，憧憬著未來……王浙濱是個才女，著有長篇小說《芬妮的微笑》，中篇小說《生為女人》，短篇小說《情書的真情》《凝結著愛的死亡》，另有中短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數(shù)十篇。她抽調回城以后沒幾年就被選送到長影工作，從場記開始很快成長為全國知名的編劇和導演。王浙濱知性，正直，聰明，勤奮，她的報告文學，小說，劇本，充滿了睿智，愛和正能量。她和她的丈夫編劇導演大連人王興東，被稱東北的夫妻二王，他們的早期劇作關注兒童題材，迄今為止的二十部電影劇本中有七部是兒童題材，通過人與動物，人與自然的關系來贊美兒童，贊美人性。在后期的創(chuàng)作中他們開始向現(xiàn)實主義靠攏，在《蔣筑英》《留村察看》《天國逆子》《離開雷鋒的日子》中利用現(xiàn)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通過大量真實準確的細節(jié)塑造典型人物，并經由人物反映出時代風貌。王浙濱現(xiàn)在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影文學學會副秘書長，中國致公黨中央文體委員會副主任。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她是吉林省的驕傲，也是長春二中的驕傲，作為少年時代的好朋友她也是我們的驕傲。</p> <p class="ql-block"> 山風輕輕吹，青山高巍巍，不要問我的青春悔不悔……</p> <p class="ql-block"> 見到王浙濱以后，借著堂而皇之取行李的理由，我和候青逃跑了，離開了那個灰蒙蒙的三間小草屋，離開了九個人擠在一起側身睡覺的大炕，離開了那口做什么也不好吃的大鍋，離開了那個無邊無沿走一個小時才能干活的集體戶，離開了笑呵呵卻像家長一樣的戶長王芙琴，離開了“對象”小宋，離開了眾社員異樣的眼光，離開了黑黝黝的大山，倆人像逃離獵人追趕的兩只小白兔，在空曠的田野里自由地跳躍狂奔。天越來越暗，黑云滾滾像是漫天蓋地張開的一張大網，尋找，捕捉著我們。</p> <p class="ql-block"> 到了敦化火車站開始下雪了，雪花飛舞越下越大，不通火車了，透骨寒冷的火車站的長椅上我倆瑟瑟發(fā)抖地相依而坐。過了一天一夜，沒吃沒喝，啥時候才能通車啊，正百般無奈空一軍周副軍長的汽車路過敦化火車站，我趕緊去找周伯伯，做了自我介紹……周伯伯帶著寒風中饑寒交迫的我倆到了空一軍的農場。在農場我和母親通了電話，叫了一聲媽媽，哽咽著說不下去了。晚上饑腸轆轆，狼吞虎咽地吃了士兵灶的熱飯熱菜，那叫一個香，鉆到招待所厚厚的軍用棉被里美美的睡了一個好覺。第二天周伯伯派車把我和侯青送到敦化火車站。周伯伯如今已經離世多年，您是好人，我忘不了您呀，我在這里給您鞠躬啦！</p> <p class="ql-block"> 二零一七年旅游路過敦化，佛主釋迦牟尼端坐在六鼎山上，笑容可掬地鳥瞰人世換了人間，阿彌陀佛，抹平所有人生坎坷和皺紋……衷心的祝愿佛主保佑這一方沃土，讓這里的人們富足安康。</p> <p class="ql-block"> 山風輕輕吹，青山高巍巍，不要問我青春悔不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