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運人生（上）劉丹（廣州）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原創(chuàng)·紀(jì)實作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圖片來源/網(wǎng)絡(luò)</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1971年歲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午夜時分，鐵皮貨車停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車廂外，傳來一陣緊似一陣的鐵錘與鐵器的撞擊聲。車廂里，蜷縮在犄角旮旯的趙孻仔一躍而起，一個念頭迅即浮上心頭：那是不懷好意的人在做著某種試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悶罐子車那道密封的車門，被趙孻仔悄悄地拉開了一條小縫。上下牙叩得“得得”亂響，一半因了寒冷，一半是害怕。只見白茫茫的雪地里，杵著個黑鐵塔似的東北漢子，他身上穿著油漬斑斑的棉猴，手里那把大號鐵錘，在北風(fēng)呼嘯聲中泛著寒光——那是可以致人于死命的兇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黑鐵塔沖著門縫喝問：“你是什么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我是……押運員?！?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不想死的趕緊給我下來！”黑鐵塔吼道，“快下，別磨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趙?孻仔將那把30公分長的螺絲刀藏進(jìn)袖籠里，回頭看了看一車皮的南方柑橘，不出聲地說了句“自求多福”。而后，他從一米多高的車廂朝地面跳了下去……</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等待發(fā)車的貨車，將要把本文的男主人公拉向不可預(yù)知的遠(yuǎn)方</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返城知青：無處安放的戶口</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那是這個城市中那一代人的共同記憶——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1968年12月31日清晨，這個城市第一批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從朝陽廣場出發(fā)，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第二天即是1969年元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1969年1月14日，這個城市的第二批知青奔赴廣闊天地?zé)捈t心，13天后的2月17日，便是1969年的春節(ji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讓知青在節(jié)前到農(nóng)村去，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jié)”這個別出心裁的創(chuàng)意，令到1969年元旦和春節(jié)那兩個年關(guān)，在許多知青的記憶中，烙下不可磨滅的刻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趙孻仔正是踩著1969年年關(guān)的節(jié)點，來到一個壯族的小山村，一變而為插隊落戶的知青。那個村子被大片樹木和荒草掩蓋著，如果不是間中傳出幾聲雞鳴狗叫，你根本不會想得到，竟有人類在這里繁衍生息。那里沒有電燈，缺少做飯用的燃料，同時還極度缺水。</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掩藏在叢林里的小山村，成為一群知青人生旅途中的第一個驛站</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插隊落戶第一天，在矮矮的飯桌上，房東遞過來一只飯碗，讓趙孻仔“艮艾”（壯話：吃飯）。房東說的飯，其實是木薯粉和玉米粉混合煮出來的粥。盡管自己的家境并不寬裕，但是，趙孻仔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飯”。關(guān)鍵在于，即便是這種在城里鮮見的飯食，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民們也不能暢所欲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村里的耕地就那么多，每年收獲的季節(jié)里，在交足公糧后，農(nóng)民們才能分到口糧。收成好的年份，農(nóng)民的口糧會分得多一點。遇到歉收年，交過決不能減少的公糧后，農(nóng)民手里的口糧就很有限了。遇到這種年景，他們就只能往縮減了谷物的飯鍋里多兌一瓢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不管鍋里的粥是厚還是薄，都讓趙孻仔坐立不安！他的心就像被貓兒抓似的生疼！他覺得，自己是硬生生從農(nóng)民嘴里搶糧吃的不速之客。</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村民們放養(yǎng)的雞，棲息在村頭的樹上。這一情景提示過往的人：這里是人類的一個聚居地</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過沒幾個月，趙孻仔意外收到父親寄來的掛號信，里面是趙孻仔的戶口準(zhǔn)遷證。幾個月前，沒人告知光榮下鄉(xiāng)的趙孻仔，其城市戶口得隨遷到農(nóng)村來，他稀里糊涂地打起背包就出發(fā)。遠(yuǎn)在城市的老父親，看到躺在抽屜里的趙孻仔的戶口，深知必須遵循戶口與人不分離原則的趙家阿爸，趕緊立刻馬上到派出所去，為趙孻仔辦理了戶口準(zhǔn)遷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攥著亟待落地的戶口，趙孻仔沒有讓它落在農(nóng)村，他打定了回城的主意。與那些選擇“走為上計”的知青不同，人家設(shè)法回城的原因，除了病痛，大都是被農(nóng)村艱苦的生產(chǎn)生活方式所嚇退。而趙孻仔離開農(nóng)村，實在是因為他仁心宅厚，他不忍心去搶農(nóng)民口中那不多的糧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離開小山村那天，天色灰蒙蒙的，剛有點天亮的意思。一天一趟的過路班車，載著他去往南寧的路上。滾滾塵土，讓相向開來的汽車互相看不清對方的狀況。一個異常清晰的問題是：回城后靠什么為生？趙孻仔不知道。他只知道有個叫天無絕人之路的成語。</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從山村回到闊別半年的城里，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回到城里，趙孻仔迫不及待地到派出所去，向那位小辮子戶籍警遞上戶口準(zhǔn)遷證，他對她說：“我要把戶口遷回來?！?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小辮子的眼睛睜得比銅鈴還大：“你的城市戶口已經(jīng)注銷了，不可能再遷回來?！?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那……我該怎么辦？”趙孻仔搓著雙手反復(fù)問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看著白皙秀氣斯文儒雅的趙孻仔，閱人無數(shù)的小辮子搖了搖頭，似乎不忍心將他劃歸“黑人黑戶”的行列，她為他支了一招：“你在我這里報臨時戶口吧，有了它就可以到糧食局去，申領(lǐng)每月26斤的定量糧票。提醒你一句，臨時戶口必須一個月一報，過期不報你就沒有口糧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對著為他指明生活方向的小辮子，趙孻仔千恩萬謝。他很清楚，有了糧票他還得有錢，這樣才能買回大米來填充肚子。他更清楚，母親日漸衰老，已經(jīng)不能出攤?cè)槿丝p補衣服了，家里的生活全靠父親那點退休金來維持。即便二老愿意，趙孻仔都不可能再讓老父老母來養(yǎng)活自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他該怎樣在這座城市里活下去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廠礦企業(yè)倒不乏請人打零工的活計，但是得通過向各級職能部門報批后，那些零工指標(biāo)才會被層層分解到居委會。而后，再由這個中國最小的基層單位，將臨時工指標(biāo)分派到轄區(qū)那些有需要的居民頭上。如此這般，那些獲得臨時工資格的居民，才可以憑著居委會出具的證明，到一個個廠子里去做臨時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 25, 25); font-size:20px;"> 瓜果豆類收獲季，眼看著街道里大批的青壯年，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到罐頭食品廠里去干得很歡，趙孻仔心生艷羨。然而，手持臨時戶口的他，不具備做臨時工的資格。何況，趙孻仔回城的原因?qū)崒倮聿恢睔獠粔训哪欠N——不愿爭搶農(nóng)民的口糧？說出來人不笑狗都會笑。在當(dāng)時人們普遍的認(rèn)知里，擅自回城的知青，就是怕苦怕累，就是貪圖享受，還有更大的帽子：那就是對毛主席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心懷抵觸！要想拿到居委會的派工證明，似乎比登天還難！</span></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37, 35, 8);">每年夏季，飄著濃郁香味的菠蘿，不僅為人類帶來了一種口感獨特的水果，還為人們提供了一個難得的就業(yè)機會</b></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正面強攻堅不可摧的碉堡是不行的，那么，試試迂回包抄如何？</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那時，小到買一只洗澡用的鋁桶，大到買一頂蚊帳，一床棉胎，都得憑居委會開出的證明才買得到。趙孻仔心生一計：他先讓母親去居委會開出了購買棉胎的證明，然后，他到街邊的地攤上買回來一瓶退字靈，然后，他用左手在證明二字下面的空白處，寫上“推薦XXX到貴廠做臨時工”的字樣，再然后，他手持改裝后的居委會介紹信，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剀Q身罐頭廠季節(jié)工的行列。每天工資1.28元，這筆錢在當(dāng)時，可以買8斤大米，可以吃16碗8分錢一碗的素米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趙孻仔于是暫時衣食無憂了。第一個月拿到工資，他把一半交給掌管家中財政大權(quán)的母親：“去買你們愛吃的食品吧，或者，給自己添件衣服?！边@時候，他看到母親眼角的淚珠，在燈下閃著扎眼的光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地里的四季豆摘完了，菠蘿收齊了，食品廠就辭退季節(jié)工了。很多時候，趙孻仔急慌慌地去派出所報臨時戶口，再急慌慌地去糧食部門領(lǐng)糧票，但卻不能保證每天都能急慌慌地去掙錢回來買口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就在這個時候，那位被趙孻仔叫作萍姐的女子到他家來串門?？吹劫x閑家中的趙孻仔，她對他輕輕提點了一句：“你可以試著到朝陽旅社去，找那些北方來的水果采購員。他們需要請人押車，用不多的時間，跑一趟押運水果的差事回來，比你做一個月臨工的工資還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萍姐看到趙孻仔頓時臉上放光，就又加了句話：“不過，這個工作很辛苦，還會有危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趙孻仔抬眼望向不遠(yuǎn)處，在一堵墻的墻身上，刷標(biāo)語的紅漆已經(jīng)斑駁，那上面，“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的字樣依稀可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此時，“富貴險中求”這個出自《增廣賢文》的名句，正激勵著趙孻仔，他當(dāng)即把胸脯一挺：“萍姐放心，我知道富貴險中求，無論怎樣，我絕不會讓富貴險中丟的?！?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萍姐微微一笑：“鄭州有個姓孫的采購員，同我有過幾面之交，你到朝陽旅社去找他看看。在他的身邊，總有一堆等著押車的人在候著。他會不會把押車的活分派給你，就看你的本事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5, 25, 25);"> 趙孻仔心下一愣：我能有什么本事呢？</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