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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丫兒”

步雄

<p class="ql-block">最初識得女人的美,大約是在我四五歲的時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1949年后,曾就職于國民黨中央銀行的父親以“留用人員”的身份參與了中國人民銀行及北京分行的籌建工作。一家人住在前門外施家胡同的一處小院落。那是父親的最后的社會價值體現,銀行正常運營后,他旋即被調離該系統(tǒng),房子也被一些人陸續(xù)擠占,街坊們漸漸冷臉以對,小伙伴們也離我而去,四五歲的童年變得異常孤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院有一間背陰的小房子,住著銀行的一個職工,他家有好幾個男孩兒和一個小名叫做“三丫兒”的小姐姐。三丫兒當年大約上小學三四年級,皮膚微黑,瘦瘦的,總在干活,手里不是抹布就是飯勺子,出來進去的不識閑兒。但只要見了我,都會放下手里的活計顛顛跑過來,像猛然拾得了一把驚喜,摸摸我的頭,捏捏我的臉蛋兒。眉心處有一顆痣。她的眉眼兒總是舒展的,清凈得像一汪潭水,她的臉盤兒朗月一般清亮,她的聲音總是怯怯的,似乎怕攪擾了旁人。霎時,一種撲面而來的幸福感就包圍了我。除了母親,她是我眼中最美的女人,因為此刻,她的眸子里盛著星辰大海、珠珠潤潤的都是我。</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在收音機里聽到過一個感人的廣播劇《海螺姑娘》:一個窮小子(“君子固窮”,是那個時代的故事標配)用他的勤勞誠實感動了一位姑娘,姑娘暗中為他做飯,料理家務卻從不露真容。窮小子最終設法藏在屋子里“抓”住了她,竟是一個海螺幻化成的美麗姑娘,遂成為了一對神仙美眷。劇中對海螺姑娘的美麗大多用她的善良行為來指代,例如舉案齊眉的一碗熱飯或屋子里收拾得一塵不染。各花入各眼,海螺姑娘在我的心里漸漸與三丫兒姐神人合體。竊想:放在太過現實的今天,海螺姑娘就是妥妥的一個“煙火妞兒”,卻契合了那個饑饉纏身卻精神圣潔的年代。讓男人們的心里都保有一片溫潤且安全的母性港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三丫兒姐家門前有兩節(jié)石頭臺階,她把一塊木板放在臺階上,板兒下面墊上一根彎成汽車搖把的形狀的豆條(粗鉛絲),讓我蹲在木板上閉上眼,她搖,那板子就在我的腳下蠢動,弄得腳底板癢癢的,像騎在一只巨蟒的脊背上。她問:“三兒,有沒有坐大汽車的感覺?”。我說:“有啊,有啊,三丫兒姐,再來、再來,快點,快點!------”</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誰的孩子要是娶了三丫兒就福氣了。顧家,懂事,不勢利,實心眼兒,有菩薩像兒,沒有女孩子家家的顧盼自嬌,喜歡孩子,看對咱家三兒?!蹦赣H對父親說。我插話說:“媽,咱把她要過來當我姐吧,你們不老說我缺個姐姐嗎?------”</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那年冬天奇冷,家家戶戶的煙筒油子從門前的煙囪上滴下來,在院里結成了琥珀色的冰綹子。三丫兒姐拉著我在冰上打出溜兒,正滑過曾經的家門口。門開處,有人探出頭來,啪的一口唾沫,啐在我的面前?!皣顸h的狗崽子,滾!”。是一個三丫兒姐差不多年齡的女孩兒,白白凈凈的挺好看的,但街坊們都不愿招惹她,說她仗著爸媽在銀行里當個小領導,霸道得很?!澳銘{什么罵人!”,三丫兒姐怒道。“罵了,怎么著,你什么出身?”那姑娘反詰道?!肮と?,工人出身!”,三丫姐回答得斬釘截鐵?!澳怯惺裁戳瞬黄?,跟壞人的兒子打連連就是叛徒,就是蒲志高(小說《紅巖》中的叛徒)”。“走,好鞋不踩臭狗屎!”三丫兒姐的手顫抖著,拉著我憤然轉身離開。</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更亂了,胡同里不斷有人被批斗,被抄家。那天,三丫兒姐見我跟著一幫大孩子在胡同里瘋跑,就拉我到沒人的地方,板著臉不讓我跟他們玩,今后一丁點也別跟這些孩子說家里的事情,被人揭發(fā)告密,你家就更沒好日子過了。</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在我朦朧的童年意識里,女人和女孩兒是沒有分界的。不矯情,不嬌氣,不小算計,小心眼兒,喜歡唱歌,喜歡跳房子、跳皮筋;擦蛤蜊油,喜歡小聲說話,不比吃比穿,不和鄰里雞吵鵝斗,會做飯,做飯好吃就是好女人,她們的美麗就是三丫兒姐眼睛里的星辰大海,珠珠潤潤的都是我。和她相比,院子里,大街上的女孩子,甭管好看不好看,都像一朵朵花里胡哨卻寡然無味的塑料花。</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來,院子徹底被拆除改建了一棟銀行招待所。三丫兒姐一家搬走后再沒了音信,我哭過好幾回。再沒有誰稀罕我了,只有口袋里那幾枚“光緒通寶”嘩啦嘩啦地替她呼喚著我,那是三丫兒姐臨走時拆了兩個雞毛毽子送給我的。</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幾十年后,可憐的人們似乎從漫長的禁欲時代積攢了巨大反作用力,美麗的女人像得了口令一樣,轉瞬間就拋下飯勺和抹布去和錢權對價聯姻了。被禁錮了半個多世紀的文青們開始暢快淋漓地描寫影視明星為主的美麗女人:他們筆下的神仙姐姐唯皮囊是舉,沒有了一絲海螺姑娘的煙火氣。顧盼的眉眼兒,凹凸的腰身,三圍的尺寸和迷人的大腿,捎帶手給吃瓜群眾甩下一堆“國民老婆”“國民媳婦”,“國民女兒”等口惠而實不至的熱罐兒抱著。</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剛剛去世的香港四大才子之一的蔡瀾先生有句名言:“世間色美好就是在最美的女人陪伴下喝最好的酒”。 引得好多人垂涎。其實,性的把賞和褻玩歷來是上流社會的專屬游戲。需要權力、背景、才情、資本、社會知名度的加持。一幫吃瓜者哪里有吃花酒的本錢,他們擇偶的標準應該是一次性的生命托付,是柴米油鹽,是通情達理,是從一而終,是趨同的三觀,是對鬧騰時代的洞察力和抵抗苦日子的行動力。只有海螺姑娘與三丫兒姐的神人合體才能勝任的啊。</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