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母親的生意經(jīng) <p class="ql-block"> 濮陽早市,1983年夏,雞叫三遍,天還灰蒙蒙的,濮陽城東關(guān)的早市已是人聲鼎沸。露水混著泥土、爛菜葉和牲口糞便的氣息,蒸騰在溽熱的空氣里。</p><p class="ql-block"> 王秀芝瘦削的身影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靈活地穿梭,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銀魚。她肩頭挎著一個鼓鼓囊囊、打了好幾塊補丁的粗布大口袋,幾乎要把她單薄的肩膀壓垮。</p><p class="ql-block"> “讓讓!借光借光!”她清脆的嗓音穿透嘈雜,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沖勁兒。</p><p class="ql-block"> 擠到一個賣竹編簸箕的老漢攤前,她眼疾手快,一把抄起一個最大、最結(jié)實的,翻過來看看篾條的光滑度,手指在邊緣飛快地捋過。</p><p class="ql-block"> “老張頭,這個,便宜點!你看這篾口都沒修利索!”她聲音又脆又快。</p><p class="ql-block"> 老漢苦著臉:“秀芝妹子,你眼睛是秤??!這還貴?頂好的青篾!”</p><p class="ql-block"> “頂好?你看這茬口!”王秀芝手指精準地戳在簸箕邊緣一處微小的毛刺上,“三毛五!不賣我走了,前頭老李家還等我呢!”</p><p class="ql-block"> 她作勢轉(zhuǎn)身,動作干脆利落。</p><p class="ql-block"> “哎哎哎!回來回來!算我倒霉,碰上你這個活閻王!”老漢無奈地揮手。</p><p class="ql-block"> 王秀芝麻利地付錢,把簸箕塞進大口袋,嘴角勾起一絲勝利的笑意。這早市就是她的戰(zhàn)場,砍價是短兵相接的搏斗,斤斤計較是生存的本能。</p> <p class="ql-block"> 她腳步不停,目光鷹隼般掃視著每一個攤位??吹劫u頭繩、發(fā)卡的攤子,她眼睛一亮,立刻擠了過去。</p><p class="ql-block"> 攤主是個穿著時髦的確良襯衫的年輕人,攤位上花花綠綠,擺著濮陽縣城少見的稀罕物:透明的玻璃絲頭繩,里面夾著金線銀線,在熹微的晨光下閃閃發(fā)亮;塑料發(fā)卡做成蝴蝶、花朵形狀,顏色鮮艷得扎眼;甚至還有幾枚亮晶晶的有機玻璃紐扣。</p><p class="ql-block"> “喲,老板,這玻璃絲頭繩咋賣?”王秀芝拿起一扎,手指捻著那滑溜溜、亮晶晶的絲線。</p><p class="ql-block"> “大姐好眼力!上海來的新貨,時髦著呢!三毛一扎!”年輕人熱情洋溢。</p><p class="ql-block"> “三毛?”王秀芝眉毛一挑,聲音陡然拔高,“搶錢吶!這細得跟蛛絲似的,一扯就斷!一毛五!”</p><p class="ql-block"> “哎呦我的大姐,您看看這成色!這光澤!上海貨!進價都不止啊!”</p><p class="ql-block"> “一毛八!頂天了!這塑料花兒,看著鮮亮,指不定太陽曬兩天就掉色!還有這扣子,邊角都沒磨平,喇手!”王秀芝語速飛快,手指精準地挑著每樣東西的“毛病”,氣勢逼人。</p><p class="ql-block"> 她深諳這些“時髦貨”在封閉小城的稀缺性,更明白砍價要捏住對方“怕砸手里”的心理。</p><p class="ql-block"> 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唇槍舌劍,塵土飛揚中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到對方臉上,王秀芝最終以遠低于攤主報價的價格,心滿意足地包圓了年輕人攤位上所有的“新潮”小飾品,塞滿了她那個巨大的口袋。</p><p class="ql-block"> 她背著沉甸甸的收獲擠出人群時,后背的舊褂子已被汗水浸透,緊貼在瘦削的脊梁上,但她的眼睛亮得驚人,那是發(fā)現(xiàn)寶藏、算準了能賺錢的光芒……</p> <p class="ql-block"> 白家小院,午后的陽光有些灼人。王秀芝在院里的石榴樹下支開一個小方桌,把早市的戰(zhàn)利品一樣樣擺出來。</p><p class="ql-block"> 玻璃絲頭繩在陽光下流淌著彩虹般的光澤,塑料發(fā)卡鮮艷奪目,有機玻璃紐扣玲瓏剔透。白偉民蹲在旁邊,小手好奇地想去摸那亮閃閃的頭繩。</p><p class="ql-block"> “別動!”王秀芝輕輕拍開他的手,“臟了就不鮮亮了!”</p><p class="ql-block"> 她拿起一枚粉紅色的蝴蝶發(fā)卡,對著陽光瞇眼看了看:“小民,你瞧這蝴蝶翅膀,里頭還有金粉呢!城里的小姑娘就愛這個!”</p><p class="ql-block"> 她又拿起玻璃絲頭繩:“這玩意兒,扎辮子上,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陽光底下能閃瞎眼!比那紅頭繩、黑皮筋可強到天邊去了!”</p><p class="ql-block"> 她一邊分門別類,一邊絮絮叨叨地給兒子講:“做生意,眼睛得毒!啥東西稀罕,啥東西城里剛時興,咱這小地方的人沒見過,那就是錢!早市上那幫大老爺們,懂個屁!就知道蘿卜青菜!”</p><p class="ql-block"> 她語氣里帶著一種掌握“機密”的優(yōu)越感和精明。</p><p class="ql-block"> “媽,這亮晶晶的,能賣多少錢?”白偉民仰著小臉問。</p><p class="ql-block"> “這一扎玻璃絲,早市上我花一毛八買的,”王秀芝壓低聲音,帶著點神秘和得意,“回頭扎成一小把一小把,賣五分錢一把!這一扎能扎十把!你算算?”</p><p class="ql-block"> 她用手指頭比劃著:“那塑料花兒,兩分錢進的,賣五分!扣子,一分錢一個進,賣三分!這里頭的利,厚著呢!這就叫‘貨如輪轉(zhuǎn)’!東西得動起來,錢才能活起來!”</p><p class="ql-block"> 她粗糙的手指捻著那些廉價卻閃亮的飾品,眼神灼灼:“等過兩天,媽帶你去紡織廠門口,還有中學放學那條路上賣!那地方,大姑娘小媳婦多!保準好賣!”</p> <p class="ql-block"> 幾天后,傍晚時分,濮陽紡織廠下班鈴響。工人們潮水般涌出大門,女工們穿著統(tǒng)一的灰藍工裝,梳著大辮子。</p><p class="ql-block"> 王秀芝拉著白偉民,就在廠門斜對面的巷子口擺開了她的“新潮”小攤?;ɑňG綠的玻璃絲頭繩、塑料發(fā)卡在夕陽下格外醒目。</p><p class="ql-block"> “姑娘!來看看!上海最新款的玻璃絲頭繩!扎辮子可好看了!”</p><p class="ql-block"> “大姐!這蝴蝶發(fā)卡多襯你臉色!戴上一個,保準年輕十歲!”</p><p class="ql-block"> 王秀芝的吆喝聲熱情洋溢,帶著天然的親和力。她眼觀六路,看到哪個女工在攤前駐足,眼神在某個發(fā)卡上多停留一秒,立刻就能抓住時機,拿起那件東西熱情地推薦。</p><p class="ql-block"> 一個梳著長辮子的年輕女工被亮晶晶的頭繩吸引,拿起一束在辮梢比劃。</p><p class="ql-block"> “妹子,這顏色配你這烏黑的辮子,絕了!跟畫上的人似的!才五分錢!”王秀芝嘴像抹了蜜。女工羞澀地笑了笑,掏錢買下了。</p><p class="ql-block"> 也有碰壁的時候。一個穿著講究、像是小干部模樣的中年婦女路過,瞥了一眼攤子,嗤笑一聲:“花里胡哨的,像什么樣子!不正經(jīng)!”</p><p class="ql-block"> 聲音不大不小,帶著鄙夷。王秀芝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了一下,但立刻又揚了起來,聲音反而更亮了:“喲,這位大姐一看就是有身份的!咱這花兒朵兒的是給年輕姑娘們添點顏色,您當然看不上眼!您這氣質(zhì),得戴真金白銀才配呢!”</p><p class="ql-block"> 她話里帶刺,卻又讓對方不好發(fā)作。那婦女被噎了一下,哼了一聲快步走開了。</p><p class="ql-block"> 白偉民蹲在母親腳邊,仰頭看著這一幕。母親臉上的笑容像一張能隨時戴上又摘下的面具,應對著形形色色的人。</p><p class="ql-block"> 他看到母親被鄙夷時眼底一閃而過的難堪和倔強,更看到她迅速調(diào)整情緒、繼續(xù)吆喝時的韌勁和潑辣。</p><p class="ql-block"> 那亮晶晶的發(fā)卡和頭繩,在母親手里仿佛變成了小小的武器,讓她在別人的目光和議論中,為自己和孩子掙得一份活命錢,一份體面,甚至是一份隱隱的、對抗這沉悶小城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收攤時,王秀芝沾著唾沫星子,把零零碎碎的毛票分票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疲憊和滿足。</p><p class="ql-block"> “小民,瞅見沒?今天賣了八毛六!”她把錢小心地卷好,塞進貼身的衣兜里,“趕明兒給你買肉包子吃!再攢攢,過年給你扯塊新布做衣裳!”</p><p class="ql-block"> 暮色四合,母子倆收拾著簡陋的攤子。白偉民的小手幫著把剩下的幾把玻璃絲頭繩攏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那些廉價的、在夕陽余暉下依然努力閃爍的彩色光澤,連同母親身上那股混合著汗味、塵土味和不服輸?shù)膭蓬^,深深地烙進了他的心底。</p><p class="ql-block"> 一種模糊的認知在發(fā)芽:原來這世上,除了祖父的藥香和父親的墨香,還有一種活法,是像母親這樣,在塵土和市井中,用機敏、韌勁和一點小小的“新潮”,硬生生地撕開一條縫,讓光透進來,也讓自己能“出人頭地”。</p><p class="ql-block"> 這粒不甘于貧瘠、渴望“不同”的種子,在母親汗水的澆灌下,悄然埋在了他稚嫩的心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