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餿水的酸腐味</p><p class="ql-block">我僵直地端著那柄木勺，手臂懸在半空，勺底殘留的餿水，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地面上。那粗陶碗里渾濁的水面，忽然極其輕微地波動(dòng)了一下。仿佛有什么東西，在碗底那薄薄一層餿水之下，輕輕地、輕輕地……舒了一口氣。</p><p class="ql-block">霧氣無聲地彌漫，如同冰冷的灰燼，緩緩填滿了土屋的每一個(gè)角落。墻壁模糊了，房梁也隱去了，眼前只剩下那碗渾濁的餿水，在油燈昏黃搖曳的殘光里，竟莫名蕩漾開來，水面漸漸浮凸，如一個(gè)掙扎著要鉆出的頭顱。我心中駭然，手臂卻如被凍結(jié)般無法動(dòng)彈，只能眼睜睜看著霧氣愈發(fā)濃稠，寒意順著腳踝蛇一般纏繞爬升。</p><p class="ql-block">碗底深處，傳來一聲悠長(zhǎng)而飽含怨念的嘆息，仿佛穿越了無數(shù)個(gè)饑餓的夜晚：“唉……”這聲音如同銹蝕的金屬在摩擦，刺得人耳膜生疼。緊接著，渾濁的水面翻涌不息，一顆顆米粒竟掙扎著浮起，宛若慘白細(xì)小的蛆蟲在痛苦扭動(dòng)。它們裹挾著濃烈的酸腐氣息，撲面而來，令人窒息欲嘔。</p><p class="ql-block">“檢米……”那聲音再次響起，干澀沙啞，如同粗礪砂紙刮過朽木，“一粒一粒，檢出來……吃掉！”</p><p class="ql-block">我渾身抖如篩糠，牙齒撞擊出咯咯的聲響，恐懼的寒意從脊椎直沖天靈蓋，連手中木勺都幾乎握持不住。那聲音卻不容抗拒，帶著某種穿透骨髓的陰寒力量，我的手臂竟像被無形絲線操縱的木偶，僵硬地、不由自主地再次探入碗中。指尖觸到那冰冷滑膩的餿水混合物，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瞬間沖入鼻腔。勺底撈起的，是粘稠如膿液、夾雜著灰白霉斑的餿飯。</p><p class="ql-block">“吃！”那聲音陡然尖利起來，如同銹釘刮過棺木。</p><p class="ql-block">抗拒的意志在極致的恐懼前土崩瓦解。我緊閉雙眼，猛地將餿飯塞入口中！難以言喻的酸腐惡臭瞬間在口中炸開，更可怕的是，那些米粒竟似活物般在舌齒間扭動(dòng)、彈跳，仿佛有無數(shù)細(xì)小的蟲子在口腔里瘋狂掙扎蠕動(dòng)。胃里翻江倒海，我劇烈地干嘔著，涕淚橫流，可那無形的命令卻像鐵箍般勒緊我的喉嚨，強(qiáng)迫我吞咽下去。每一口，都像吞下帶刺的冰棱，刮擦著食道，帶來撕裂般的痛苦。</p><p class="ql-block">“你可知罪？”霧氣深處，兩點(diǎn)幽綠的光驟然亮起，如同墳地飄蕩的鬼火，死死鎖定著我。它似乎更清晰了些，不再是單純的霧氣，而是凝結(jié)成一種枯瘦如柴、輪廓模糊的人形輪廓，周身散發(fā)出濃烈的霉變與死亡的氣息。</p><p class="ql-block">“何……何罪？”我喉嚨被那惡心的餿飯堵著，聲音嘶啞變形，滿是絕望。</p><p class="ql-block">“罪？”那枯瘦的輪廓?jiǎng)×业負(fù)u晃起來，如同風(fēng)中殘燭，聲音陡然拔高，尖銳得如同無數(shù)碎瓷片在刮擦，“倉(cāng)廩殷實(shí)，米谷滿囤！門外餓殍遍野，哀鴻哭嚎震天，你可曾聽見？！寧可任白米霉?fàn)€生蛆，化為這碗中濁物，也舍不得施舍半粒！你這心腸，比這餿水更腐臭百倍！”</p><p class="ql-block">我如遭雷擊，渾身冰冷。它說的每一個(gè)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心上。倉(cāng)房里堆積如山的陳糧，門外日漸稀疏、最終消失的乞討聲……這些畫面在濃霧里驟然變得清晰無比，又瞬間被更深的恐懼撕裂。原來那些被白白糟踐的糧食，竟凝成了眼前這索命的精魂！</p><p class="ql-block">“米粒會(huì)記住，饑饉會(huì)記??！”那枯瘦的霧氣影子發(fā)出尖厲的笑聲，如夜梟啼血，“今日，換你嘗嘗這‘活’米的滋味！”</p><p class="ql-block">話音未落，碗中剩余的餿飯竟如沸騰般翻滾起來！無數(shù)慘白的米粒猛地彈射而出，如同被強(qiáng)弓勁弩射出的毒蜂，劈頭蓋臉向我激射而來！它們細(xì)小卻力大無窮，帶著冰寒刺骨的惡意，狠狠撞擊在我的臉上、脖頸上、手臂上。更可怕的是，這些米粒竟如有生命般，瘋狂地尋找著一切孔竅往里鉆！鼻孔、耳道、甚至眼角……我驚恐地嘶嚎，雙手瘋狂地在臉上抓撓拍打，企圖阻止這些可怕的活物入侵。指甲劃破了皮膚，留下道道血痕，可那些米粒依舊執(zhí)著地、冰冷地往里鉆擠，如同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錐刺入骨髓。</p><p class="ql-block">“啊——！” 難以言喻的麻癢刺痛從各處鉆入點(diǎn)爆發(fā)，我凄厲地慘叫起來，身體在冰冷的地上劇烈翻滾扭動(dòng)，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每一次翻滾，都感覺有更多冰冷細(xì)小的東西，正順著血管、沿著骨髓，貪婪而堅(jiān)定地向著身體深處、向著那顆狂跳的心臟侵蝕而去！</p><p class="ql-block">視野開始變得模糊、扭曲。我驚恐地低頭看向自己顫抖的雙手，皮膚下竟似有無數(shù)細(xì)小的顆粒在快速游移、堆疊！它們拱動(dòng)著，將皮膚頂起一個(gè)個(gè)微小卻密集的凸起。先是手，然后是手臂、肩膀……那詭異的“米?！闭钥膳碌乃俣仍谖臆|體內(nèi)蔓延、增殖！我的軀體仿佛成了它們生長(zhǎng)的沃土，血肉正被瘋狂地轉(zhuǎn)化、替代。我甚至能清晰感覺到自己的骨頭在內(nèi)部發(fā)出細(xì)微而密集的碎裂聲——有什么東西正從里面貪婪地啃噬著、占據(jù)著。</p><p class="ql-block">“不——！” 我的慘叫已然變形，如同野獸垂死的哀鳴。我試圖爬向那扇緊閉的木門，可身體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又像是被無數(shù)米粒從內(nèi)部填塞得僵硬無比。每一次微小的挪動(dòng)，都伴隨著體內(nèi)米粒摩擦的沙沙聲，令人毛骨悚然。</p><p class="ql-block">就在我指尖絕望地觸碰到冰冷門框的一剎那，身體驟然僵直，仿佛最后一絲力氣也被徹底抽空。我的視野迅速黯淡、收窄，仿佛沉入污濁的米漿深處。在徹底失去意識(shí)前，耳邊最后捕捉到的，是某種細(xì)微而密集的啃噬聲，窸窸窣窣，如同無數(shù)饑餓的蟲豸在黑暗深處磨牙——那是從我自己身體內(nèi)部發(fā)出來的聲音。</p><p class="ql-block">油燈噗地一聲熄滅了，屋內(nèi)最后一點(diǎn)微光徹底被濃霧吞噬。只有那粗陶碗，在死寂的黑暗中，靜靜地立在冰冷的地面上。碗底，隱約殘留著幾顆米粒，在窗外慘淡滲入的月光下，泛著濕潤(rùn)而詭異的光澤，像是……剛剛浸透了什么溫?zé)岬囊后w。</p><p class="ql-block">那窸窸窣窣的啃噬聲并未停歇，反而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里，越發(fā)清晰、密集，如同潮水，漸漸漫過整個(gè)屋子，又緩緩?fù)讼蛏畈豢芍慕锹?，最終消逝在無聲無息的灰燼深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