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山腳底下的小鎮(zhèn),是風走熟了的舊路。風一路行來,穿行在窄巷矮檐之間,拂過行人鬢角,便如熟稔的老友輕輕拍肩。它認得這鎮(zhèn)子每一條石板路的紋理,也認得鎮(zhèn)口那間小小餐館的紅漆木門——那門時常開著,像一張欲言又止的美人嘴。</p><p class="ql-block"> 那男孩總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襯衫。襯衫肩頭與肘彎處,被時光和某種固執(zhí)的等待磨出了溫軟發(fā)毛的經(jīng)緯。他就這樣穿著它,在風里行走。風掠過小鎮(zhèn)時,便格外留戀地纏繞他,鉆進那舊襯衫微微敞開的領口,拂動略長的額發(fā)。于是那件舊衣便鼓蕩起來,輕輕擺動,仿佛里頭裹著的不單是一個年輕的身體,還有一整片無處安放、微茫鼓脹的心事。他走過老舊的石板街,走過賣雜貨的小鋪,走過飄著柴火氣息的人家,最終,總在那扇敞開的、餐館的紅漆木門前,投下他踟躕的影子。</p><p class="ql-block"> 餐館里頭,有個穿白裙子的女孩子。那白不是刺目的新雪,而是溪邊石頭上曬暖了的、一種溫潤的舊棉布的白。裙裾垂到腳踝,走路時便漾起細小的波浪,像山澗里一朵安靜的漣漪。她站在柜臺后面,擦著玻璃杯,目光卻時時被門口的光影牽動。</p><p class="ql-block"> “哎……哎……哎……喲喲喲呀……” 這不成調的嘆息,是風穿過山坳時捎來的嗎?還是女孩心底無聲的歌謠,被風捕捉了去,在鎮(zhèn)子上空低低地盤旋?</p><p class="ql-block"> 日子如同門前石板路上靜靜流淌的光影。</p><p class="ql-block"> 男孩來了,依舊穿著那件舊襯衫,坐在靠窗的老位置。窗子敞著,風便毫無阻隔地流瀉進來。女孩的心輕輕懸起,如同杯壁上凝結的水珠。她端起那杯早已準備好的蘇打水——細密的氣泡在澄澈的液體里升騰、碎裂,像無數(shù)微小而急切的呼喚。她向他走去,裙擺拂過磨得光滑的地板,宛如一片云移過寂靜的山谷。那杯沁涼的蘇打水,被輕輕放在他面前。玻璃杯底碰到木桌,發(fā)出一聲極其輕微又無比清晰的“嗒”。</p><p class="ql-block"> 這瞬間,風恰好穿過窗欞,吹動了男孩額前的發(fā),也吹起了女孩白裙的一角??諝饫锔又K打水清冽微甜的氣息,像山泉剛解凍時最干凈的一捧。她的指尖仿佛無意間觸到了杯壁的冰涼,那涼意倏地竄入心底。她抬眼,撞見他投來的目光——那目光沉靜,深處卻似有山風掠過林梢的微瀾。兩下里都微微一怔。山風在他們之間短暫地停駐了一息,仿佛天地屏住了呼吸。風也好奇嗎?好奇這杯水能否承載住那許多欲說還休的言語?好奇這舊襯衫與白棉布之間,究竟隔著怎樣一段欲行又止的距離?女孩終究只是抿了抿唇,如一片被風驚動的葉子般,悄然旋身回到了她的柜臺之后。男孩的目光追隨著那抹白色,在她轉身的剎那,輕輕落在她纖細的背影上。那目光帶著山風般的重量,沉沉地、無言地落下,又緩緩收回。他低頭,望著杯中仍在升騰、不息破滅的氣泡,指尖摩挲著冰涼的杯壁,久久未動。那杯蘇打水,在他面前,漸漸成了一個小小的、透明的、無聲的界碑。終于,男孩站起身。那件舊襯衫再次被穿過門洞的山風灌滿,鼓蕩起來,如同某種告別時欲張未張的羽翼。他走過她的柜臺,沒有言語,只有舊襯衫的衣角在風中拂動,微微掠過她站立的地方,帶起一陣細微得幾乎無法察覺的氣流。他推開那扇紅漆木門,走入門外小鎮(zhèn)的街道,身影漸漸融入門外光塵交織的明亮里,成為流動風景中一個沉默的點,最后消失在街角。風,依舊在走,不知疲倦地穿過空落落的門洞,拂過空蕩蕩的座位,吹過女孩靜靜垂落的白裙擺。</p><p class="ql-block"> 女孩走到他方才坐過的位置前。桌上,那杯蘇打水還剩下一半。無數(shù)細小的氣泡早已消失殆盡,只余下澄澈的液體,映著窗外一角明凈的藍天和流云的影子。杯壁上凝結的水珠,正緩慢地、沉重地滑落下來,在桌面留下一道蜿蜒透明的濕痕,像一條無聲的、蜿蜒的河。她伸出手指,輕輕觸碰那道冰涼的水痕。指尖傳來清晰的沁涼,一直蔓延到心底。窗外,風仍在不知疲倦地行走,吹過小鎮(zhèn)的每一個角落,吹動每一片樹葉,也吹拂著不知在何處行走的那件舊襯衫的衣角。</p><p class="ql-block"> “哎……哎……哎……喲喲喲呀……” 風的聲音,仿佛又在門外低回。它帶走了那個舊襯衫的身影,也帶走了白裙子少女一個未曾說出口的清晨。只留下這半杯澄清的水,在桌面上,無聲地映照著小鎮(zhèn)亙古的天空,和天空之下,所有欲行又止、欲言又終沉默的心事。</p><p class="ql-block"> 山風依舊,在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