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注：文字首發(fā)于本人微信公眾號“素簡”。配圖引自網(wǎng)絡(luò)。</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span class="ql-cursor">?</span></b></p> <p class="ql-block"> 天上下雨的時候，蒼蠅虎正在呼呼大睡。</p><p class="ql-block"> 持續(xù)不斷的雷聲被毛玻璃阻斷，仿佛一個個欲穿堂入室而不得的執(zhí)念。</p><p class="ql-block"> 蒼蠅拍有點(diǎn)兒惴惴不安，往蒼蠅虎跟前湊了湊，小小的鼻頭藏在小小的腳爪后。</p><p class="ql-block"> 蒼蠅拍是蒼蠅虎他爹留給他作伴的，矮矮的，蔫蔫的，眼睛總像睡不醒的樣子。</p><p class="ql-block"> “真隨啊，”蒼蠅虎他姐有一次憤憤地說，“它該著跟你一塊兒混日子！”</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不以為然地甩甩狗啃似的頭發(fā)，去炕頭養(yǎng)神去了。</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他姐拂袖而去，臨走前狠狠踹了兩腳堂屋里的米袋子。</p><p class="ql-block"> 仿佛從那天起，雨就沒斷過。蒼蠅虎的覺兒也沒斷過。</p><p class="ql-block"> 老式掛鐘響了三下。</p><p class="ql-block"> 墻角的蜘蛛一哆嗦，腳下的網(wǎng)悠悠蕩蕩。</p><p class="ql-block"> 蒼蠅拍也一哆嗦。</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卻呼嚕依舊，身軀儼似一面墻，逼得時針分針秒針遑遑然改了道兒。</p><p class="ql-block"> 直到下午六點(diǎn)，蒼蠅虎還沒醒。</p><p class="ql-block"> 蒼蠅拍有點(diǎn)兒擔(dān)心，搖搖擺擺走上前，用黑黑的鼻頭碰了碰蒼蠅虎紅紅的鼻頭。</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咻咻”抽了兩下鼻孔。</p><p class="ql-block"> 蒼蠅拍重新臥倒，小小的瞳努力變得迷離。</p><p class="ql-block"> 它不知道，蒼蠅虎其實(shí)沒睡實(shí)。</p><p class="ql-block"> 這就是蒼蠅虎的本事——似是而非，亦實(shí)亦虛。</p><p class="ql-block"> 良久，蒼蠅虎長長地吁了口氣，慢慢地坐了起來。</p><p class="ql-block"> 他餓了。</p><p class="ql-block"> 蒼蠅拍隔著毛毛的眼簾看蒼蠅虎，發(fā)現(xiàn)他比平時胖了一倍。</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吃飯以前是個圓，吃飯過程中是個半圓，吃完飯么，則變成了彎彎曲曲的線。這一點(diǎn)跟常人真是不一樣。</p><p class="ql-block"> 蒼蠅拍興奮起來，小小的耳朵瞬間包圍了整間屋子。</p><p class="ql-block"> 在即將撤退的雨虛晃一槍后，一人一狗相對而坐，一鼓一鼓的腮把隱入黑暗中的世界嚼成了渣。</p>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一早，蒼蠅虎往院里的積水中墊了幾塊磚頭，然后，繼續(xù)回屋里貓著。</p><p class="ql-block"> 蒼蠅拍則豎起了耳朵。</p><p class="ql-block"> 果然，十分鐘后，小輪的腳步聲吆喝聲一齊炸響。</p><p class="ql-block"> 小輪是蒼蠅拍的外甥。</p><p class="ql-block"> “舅！我媽叫你！”小輪吵吵巴火地。</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佯作剛睡醒的樣子，緩緩轉(zhuǎn)過身來，勉強(qiáng)睜開一只眼。</p><p class="ql-block"> “唔？唔?！彼f。</p><p class="ql-block"> 蒼蠅拍把蒼蠅虎濕了四條邊的鞋叼起來，放在蒼蠅虎腳下。</p><p class="ql-block"> 鞋子原本在門檻跟前。門檻和炕之間隔著兩行深深淺淺的腳印。</p><p class="ql-block"> 小輪只顧腆著胖胖的小肚子，毛毛躁躁地遞過一雙舊雨靴。</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慢條斯理地起身，穿襪子，繞過濕鞋，套上雨靴，跟在小輪后面出了屋。</p><p class="ql-block"> 太陽出來了。</p><p class="ql-block"> 院里的積水晃得人眼暈。</p><p class="ql-block"> 大門外橫七豎八地躺著幾棵小樹。</p><p class="ql-block"> 沿途，紅磚墻灰磚墻青磚墻仿佛一條條疲憊的魚，或沿河而下，或逆流而上。</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他姐正在舀門前的水，兩只胖胖的手黑一道白一道。</p><p class="ql-block"> “快走！”她一看見懶洋洋的兄弟，就氣不打一處來。</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瞪了姐姐一眼。</p><p class="ql-block"> “找人家干活兒還恁橫！”他說，“這就是離得近的好處……”</p><p class="ql-block"> 他姐嗤之以鼻：“可不是離得近的好處么？沒有我，你早餓癟了！”</p><p class="ql-block"> 這是實(shí)話。</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他爹去世前囑咐閨女：“你兄弟不愛動彈，不愿意干活，你……當(dāng)姐的……多關(guān)照他點(diǎn)兒……”</p><p class="ql-block"> 那會兒，蒼蠅虎十六歲。</p><p class="ql-block"> 如今，蒼蠅虎二十六歲了，還一人吃飽全家不餓。</p> <p class="ql-block"> “你啥時候成個家呦？”他嬸子不止一次說。</p><p class="ql-block"> 嬸子愛做媒，可是，她牽線的男女沒有一對兒成的。</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便嘻嘻哈哈應(yīng)付過去。</p><p class="ql-block"> 他姐也不止一次催他。</p><p class="ql-block"> “老肥都有對象了。大下巴兒子都打醬油了……”她說。</p><p class="ql-block"> 老肥和大下巴都是蒼蠅虎的同學(xué)。</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一抹答眼皮，說：“老肥對象比他還肥呢，這倆人能吃一頭牛！”</p><p class="ql-block"> 他姐反駁道：“養(yǎng)牛不就是用來吃的嗎？”</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無語。</p><p class="ql-block"> 老肥家牛多，這是事實(shí)。即使一天吃一頭，也吃不窮。</p><p class="ql-block"> 倒是大下巴，跟蒼蠅虎一般懶，不愛下田，賴賴巴巴地在外面晃了三個月，竟遇到一個甘當(dāng)老媽子的女人。</p><p class="ql-block"> “嘖嘖，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了……”蒼蠅虎心底酸水一股一股地，比他姐此刻手上的黑道道還多。</p><p class="ql-block"> 還是舀水吧。</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一邊干活，一邊任由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迅速膨脹。</p><p class="ql-block"> 他姐一撇嘴，說：“你呀，就剩下吃的心了?！?lt;/p><p class="ql-block"> 小輪在旁邊學(xué)舌：“舅，你再使勁吃，都快趕上禿老帽了?！?lt;/p><p class="ql-block"> 禿老帽不是人，是蒼蠅虎隔壁人家的羊，長得比豬都胖。</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他姐“啪”一聲打在兒子后腦勺上：“亂說話！小孩伢子不學(xué)好！”</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不生氣，他心里在琢磨一件事。</p> <p class="ql-block"> 禿老帽是大下巴從外面帶回來的，也是他家不多的值錢的物兒，不知為何，三轉(zhuǎn)兩轉(zhuǎn)到了花花兒手里。</p><p class="ql-block"> 花花兒是蒼蠅虎的西鄰。</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家西邊有間“人字架”，原本是老屁大叔的房子。后來，老頭去外地生活，將房子租給了花花兒。</p><p class="ql-block"> 花花兒家三口人。他爹媽見天顯擺：“哎呀，我兒子可打腰！”</p><p class="ql-block"> 花花兒確實(shí)花花兒，不光穿得花花兒，心眼也花花兒，連給爹媽帶回來的東西都越來越花花兒。</p><p class="ql-block"> 可是，花花兒做啥營生，天知道。他爹媽也不說。</p><p class="ql-block"> 花花兒總是消失在百米外那棵大柳樹旁。大柳樹挨著一條雙頭路。雙頭路兩側(cè)是搖搖擺擺的蒿草和掃帚梅，個頂個兒有一人來高。</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沒興趣離開家門五十步，是以，選擇偶爾趴墻頭偷瞄。</p><p class="ql-block"> 花花兒早出晚歸，肥肥的褲腿“唰唰”掃著大門口，仿佛兩片風(fēng)中的落葉。緊挨大門口的羊圈里，萎靡的禿老帽抬頭看花花兒一眼，接著睡。</p><p class="ql-block"> 禿老帽是在一個雨后抱給花花兒的，膻氣在潮濕的磚頭和木板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極了大下巴哆哆嗦嗦的汗水。</p><p class="ql-block"> 大下巴愛出汗，從外面闖蕩回來后尤其如此。</p><p class="ql-block"> 花花兒隔三差五領(lǐng)幾個人來家吃飯，一整就六個菜，七八瓶酒。大下巴有時來家趕上飯點(diǎn)兒，花花兒從來不留他。大下巴便訕訕地離開，下巴好像更長了。</p><p class="ql-block"> “有貓膩，可是……神人也猜不透啊！”蒼蠅虎幾次暗自思忖。</p><p class="ql-block"> 可是這會兒，他把疑問說出來了。</p> <p class="ql-block"> “啥貓膩呀？”他姐不樂意了，“麻溜兒干活得了！”</p><p class="ql-block"> “猜啥呀？舅？”小輪瞪圓了豆豆眼，瞅著有點(diǎn)兒像蒼蠅拍。</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一甩手，說：“哎呀，你們哪……”</p><p class="ql-block"> 他姐進(jìn)屋了，半晌趴門邊喊道：“抓緊收拾?。⌒≥喫夏棠桃粫簛?！”</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一哆嗦，不由得加快了進(jìn)度。</p><p class="ql-block"> 小輪他老奶奶就是蒼蠅虎愛做媒的嬸子。蒼蠅虎不愿意聽她叨叨叨，叨叨叨。</p><p class="ql-block"> 好不容易把積水清完了，姐家的磚地紅頭脹臉地把蒼蠅虎堵在了院里。</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轉(zhuǎn)了個磨磨，到底捂著肚皮進(jìn)了廚房。</p><p class="ql-block"> 他姐斜著眼看了看他，說：“咱這一畝三分地上，沒成家的小伙可就你一個了啊?！?lt;/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一邊計(jì)算著芹菜肉包子出鍋的時間，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答：“不還有花花兒呢嘛。”</p><p class="ql-block"> 他姐沒好氣地說：“花花兒才來多長時間？再說了，他算咱這一畝三分地的人么？”</p><p class="ql-block"> 那倒是。聽花花兒他媽說，他們搬四五次家了，可謂處處無家處處家。</p><p class="ql-block"> 一提起花花兒，順帶想到了大下巴，蒼蠅虎忽然有些不耐煩。</p><p class="ql-block"> 一只雞探頭探腦地走過來，紅紅的冠子耷拉在一邊，像給誰推倒的一面墻。它剛拉了泡屎，就被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小輪嚇得跳到了一旁。</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坐在灶口，問：“媒婆嬸子一早來干啥？這大雨滂天的，也不怕崴腳?！?lt;/p><p class="ql-block"> 這個心純屬白操。因?yàn)椋瑡鹱与m然輩分大，可是不過四十出頭，腿腳利落著哩，就是石頭翻個個兒，她都不帶磕絆一下的。</p><p class="ql-block"> 說曹操，曹操到。</p><p class="ql-block"> “大侄女，我來啦！”一個渾厚而清亮的聲音響起。</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他姐笑瞇瞇地迎上前，一把挎住嬸子的胳膊。</p><p class="ql-block"> 嬸子咧開大嘴樂，寬寬的身板像她保媒拉纖的決心一樣厚實(shí)。細(xì)細(xì)的眉眼嵌在她滿月般的臉上，仿佛發(fā)育不良的豆芽，卻無形中為聲音中清亮的部分找到了源頭。</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跟嬸子打了個招呼。</p><p class="ql-block"> 嬸子一屁股坐到里屋炕上，從兜里掏出一張照片。</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眼前一花，又一黑。</p><p class="ql-block"> 司空見慣的嘮叨又開始了，嬸子和蒼蠅虎他姐一唱一和，兩片薄薄的嘴唇簡直能搟出兩簸箕餃子皮。</p><p class="ql-block"> 包子出鍋了。</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一邊大口饕餮，一邊狂倒耳朵里的湯湯水水。</p><p class="ql-block"> “來，大侄子！”嬸子喚道。</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鼓著腮幫子走進(jìn)里屋。</p><p class="ql-block"> 嬸子舉起一張照片，夸張地在蒼蠅虎鼻子跟前晃了兩晃。</p><p class="ql-block"> “看看這閨女，人長得富態(tài)，有福！”嬸子說，“關(guān)鍵是勤快！配你呀，綽綽有余！”</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他姐連連點(diǎn)頭，說：“嬸子，你改天撮合倆人見個面唄！”</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初時馬馬虎虎地掃了兩眼木木的照片，模棱兩可地呲了呲牙。漸漸地，一個疑問像一小團(tuán)烏云罩上他的心尖——這張面孔好像在哪里見過，可是，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p><p class="ql-block"> 正在這時，小輪跟頭把式地沖了進(jìn)來。</p><p class="ql-block"> “舅！你把包子包圓兒啦？！”小輪的眼睛鼻子嘴都擠到了一起。</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撫著一條波浪線似的肚子，訕笑道：“這孩子！舅才塞個牙縫兒！”</p><p class="ql-block"> 小輪用小拳頭搗搗蒼蠅虎，一臉嫌棄，一臉哭笑不得，一臉無可奈何。</p><p class="ql-block"> “來，輪兒呀，瞅瞅！這人兒咋樣？”年輕的老奶奶說。</p><p class="ql-block"> 小輪一搭眼，驚呆了：“啊，禿老帽！”</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聞言如茅塞頓開。怪不得瞅著這人面相眼熟哩。</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他姐趕緊打圓場：“傻孩子！胡咧咧啥！去，找點(diǎn)兒吃的堵嘴！”</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借機(jī)溜走了。路過老屁大叔的院子時，下意識地往里瞄了一眼，恰好與圓滾滾木呆呆的禿老帽的目光相遇。</p><p class="ql-block"> 他的后背莫名升起一股涼氣。</p><p class="ql-block"> 花花兒謎一樣的背影和大下巴謎一樣的表情交替浮現(xiàn)在眼前，像團(tuán)團(tuán)的柳絮。</p><p class="ql-block"> 花花兒就是消失在大柳樹旁的。大下巴的媳婦就是從大柳樹下一步一步走來的。</p><p class="ql-block"> “還有禿老帽。”蒼蠅虎想，“它也不是在這里土生土長的啊?！?lt;/p><p class="ql-block"> 太陽升高了。</p><p class="ql-block"> 斑斑駁駁的土地露出了本來面目，可是，到底是摻了水，看起來和以往以及記憶中有很大不同。</p><p class="ql-block"> 蒼蠅虎呆立半晌，慢慢地走向自家的門，身后留下若有若無的腳印——風(fēng)一吹，它們便散了，其中兩個竟然沖著大柳樹方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