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龍城的梅雨季總是悄無聲息地降臨，今年六月上旬便早早拉開帷幕。入梅后，纏綿的雨絲成了?？?，空氣里裹著濕漉漉的悶熱，連呼吸都變得黏膩，當?shù)厝斯苓@叫"窩澀熱"。細密的雨珠在窗欞上蜿蜒匯聚，漸漸連成晶瑩的溪流。我望著玻璃外翻涌的雨幕，恍若置身水墨長卷。潮濕的氣息滲透每個角落，連陽臺上晾曬的衣裳都沁著細密水珠，沉甸甸地垂著。樓下的磚石路面被雨水沖刷得泛著冷光，撐傘的行人行色匆匆，倒影在水洼里碎成閃爍的光斑，轉瞬又被新的雨點擊散。指尖摩挲著保溫杯溫潤的杯壁，氤氳的熱氣模糊了鏡片。記憶突然被這熟悉的雨幕拽回青年時代——同樣潮濕的雨季，同樣滴落的雨珠，只是當年并肩雨中行的人，早已散落在天涯。</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七十年代初的一個六月中旬，暑氣在大地上蒸騰。金黃的麥浪，早已化作社場里堆積如山的麥垛。驕陽似火，炙烤著新翻的麥田，褐色的泥土散發(fā)著新鮮的氣息。被漚透的荷花郞草肥，均勻鋪撒在翻過的泥土上，蒸騰著青澀的汁液氣。這是雙搶大戰(zhàn)結束后的午后，生產(chǎn)隊的社場難得地靜謐，唯有幾只麻雀在秸稈堆里撲棱著翅膀。</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傍晚時分，老隊長帶來一則好消息，他兄弟聯(lián)系到了龍城味精廠的發(fā)酵殘水，那濃稠的褐色液體富含養(yǎng)分，正是滋養(yǎng)晚稻的絕佳肥料。隊里當即安排我們四人，趁著月半過后的晴夜去運肥。皎潔的月光，足以照亮水路，既便于行船，又不耽誤農(nóng)活。</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暮色四合，能承載七噸貨物的水泥船，在溝河里緩緩前行。兩人一組，輪換著搖櫓、拉纖。東南風迎面撲來，吹走了滿身的汗水，給發(fā)熱的軀體帶來絲絲涼意。晚風輕拂，將粼粼波光攪成細碎的金箔。船舷外，月光與星光在浪花間跳躍。穿越童子河后，下半夜便無法拉纖了，于是兩人撐篙，兩人搖櫓，空靈的船兒歡快地駛入城南的白蕩河，河面陡然寬廣起來。原本渾濁的長江水，剎那間化作清澈的波浪，西斜的月亮映照在蕩面上，第一次見到城邊竟有如此美妙的水景，大家都格外興奮。比我們三人大一輩的老大告訴我們，快了，過了HT就是味精廠了。我們的船朝著降子橋的方向緩緩駛去。</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清晨，亮堂了一夜的天空突然烏云密布，東南方電閃雷鳴。船靠碼頭后，大家紛紛蹲下身，捧起水洗臉，水面上隱隱飄著一股味道。老大說，這里工廠眾多，水雖看著清澈，卻不能飲用。我拿著洗臉盆，走到碼頭前的門衛(wèi)處討要自來水，準備煮粥。就在此時，豆大的雨點傾盆而下，雨，梅雨季提前來了。我們四人只好躲進船后的底艙。幸虧老大臨出來時拿了一把布傘，撐開在船洞口。一夜未眠的我們，喝了幾口自來水，空著肚子蝸居在底艙，頭不能抬，腳伸不直，迷迷糊糊便睡了過去。</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中午時分，幾個人的肚子都餓得咕咕叫，雨卻仍下個不停，河水上漲了許多。一直卷縮在洞口邊的老大已經(jīng)赤腳彎腰，在中艙用臉盆往外舀水，前后三個艙都積了半艙雨水...。底艙里帶來的幾斤大米和幾捆稻草，也都浸泡在水中，人再也無法躲在底艙，里面猶如在蒸桑拿，我們身上都散發(fā)著一股酸臭味，背心短褲都濕透了。老大問我?guī)Я硕嗌馘X，我說身上僅有五毛錢，老大連呼：“糟糕，糟糕?！蔽覀兯膫€人總共就五毛錢，老大身上的香煙也受潮了。老大用這五毛錢，去工廠北大門口旁邊的商店買了一包煙和四塊方板酥，還剩下一毛錢遞給我。幾人無奈，只好躲在工廠門衛(wèi)口的角落里，眼睜睜看著天色漸暗。勞作了一夜的幾個人，第二天就吃了一塊方板酥，喝了臉盆里裝的水，既沒有其它食物果腹，還要忍受蚊子的叮咬，蜷縮在這個朝碼頭的廠門口避雨，度過了漫漫長夜。</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天亮了，雨停了。大通河的河水已經(jīng)淹沒到了堤岸，望著水泥橋橋孔，恰似看到一輪新月，船已無法通過，這可如何是好？</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下午，我說我去外婆家借錢，讓他們在ZC橋旁等我。我穿著背心短褲，赤著腳在石子路上走到丫叉鋪，進了城，來到北大街鐘樓旁的外婆家。在那里吃了點剩飯，借了五塊錢和五斤糧票。外婆看著我這副好似叫花子的模樣，忍不住落淚，我反倒安慰老人家說：“沒事的，我還有幾個同伴沒吃一點東西呢?！彪S后便告辭離開。到了ZC橋的面店，給每人要了兩碗面，勉強填飽肚子。返回時，路燈已然亮起。我們繼續(xù)待在廠門口的水泥地上，這讓我想到了一句話，叫“天地孤影任我行，天為被，地為席，山河作枕”。沒有席子，我們用磚頭當枕頭，四個人一邊拍打著蚊子，一邊閑聊，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已是出來的第四天早晨，天晴了，雨后的空氣格外清新，河水也退了下去。我們裝滿味精過濾的渣水，在肥水上鋪了一層稻草，防止船兒晃動時肥料水溢出。此時搖櫓已不可行，只能用兩把竹篙撐著前行...。頂著長江的潮汛，空著肚子，赤腳在河道邊泥濘的纖道上拉纖，手腳都在不住地顫抖。</span></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如今回想起來，那段經(jīng)歷仿若一首悠揚而質樸的歲月之歌，盡管充斥著艱辛與狼狽，卻在記憶的長河中泛起別樣的粼粼波光。那些在梅雨季里的奔波、困境中的相互扶持，以及面對自然與生活挑戰(zhàn)時的堅韌，都已成為生命中不可磨滅的印記。它不僅僅是一段關于運肥的往事，更是青春在艱苦歲月里的倔強綻放。在時光的淘洗下，那些曾經(jīng)的磨難都化作了一種獨特的財富，讓我懂得生活的厚重與美好，并非總是以光鮮亮麗的姿態(tài)呈現(xiàn)，有時，它隱匿于困苦之中，等待我們用心去發(fā)掘，去珍視。這種別樣的美，如同窖藏的美酒，在歲月流轉間，愈發(fā)醇厚、悠長。</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