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云棲處自有山河答案</b></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圖文/硯楷</span></p><p class="ql-block">霧靄漫過疊嶂時,山便隱了形跡,唯余一片混沌的銀灰色。這霧靄既非薄紗般縹緲,亦非厚障般堅壁,它只是彌漫著,游移著,以無聲的耐心浸潤著所有凸凹,揉平著所有棱角,抹去了千差萬別的輪廓。山巒的雄姿悄然融化在這彌漫的白色之中,世界仿佛被水浸濕的宣紙,沉靜而模糊。</p><p class="ql-block">巖石兀自矗立著,在霧靄的浸潤下,每一塊巖石都成為沉默的練習(xí)者。它們歷經(jīng)造山運動那撕裂地表的劇痛,承受過風(fēng)雨無休的磨蝕與剝落,卻始終靜默。那沉默不是木訥的靜止,而是積淀了千載滄桑之后的靜水深流,是沉默本身鍛造出的韌性。巖石的沉默,是一種早已凝練成的語言,不必靠鑿擊去穿透什么,也無須靠言說來證明什么,只將自身的存在無聲地融化于霧靄深處。</p> <p class="ql-block">溪流蜿蜒,如同一位古老而智慧的行者,緩緩流淌于山谷之間。它面對嶙峋的巖石與陡峭的河床,卻從不執(zhí)拗地沖擊,只柔韌地繞行、分流,在石隙間尋找屬于自己的路途。水波在石上輕輕拍打,將那些跳躍的、破碎的光斑,一點一點地“縫”進濕潤的苔痕里。苔蘚在水的滋養(yǎng)下,日復(fù)一日地生長,既柔軟又堅韌地包裹著巖石的冰冷棱角。這苔痕,是溪水在時間中寫下的日記,是光與石和解的印記。</p><p class="ql-block">巖石的沉默與溪水的繞行,在山谷的霧靄中合奏著一曲無聲的智慧:人生何須執(zhí)意鑿穿每一處困頓?像這山霧一般,溫柔地接納峰谷的起伏,讓那些未解的、難平的心事,在生命遼闊的留白處,悄然滋長,自有其舒展的形態(tài)。如此,終有一川浩渺的煙霞,會緩緩漫過所有未竟的追問,為我們帶來一種更為深邃的澄明。</p> <p class="ql-block">這無言的山水,正是東方藝術(shù)精神里最深刻的母題。中國山水畫那大片的留白,并非虛空,乃是邀請心靈棲居的場域。南宋馬遠(yuǎn)的《寒江獨釣圖》,僅一葉扁舟,一老漁翁,畫面其余處盡是茫茫江水,空闊無極。這空白不是虛無,是澄澈心境對宇宙的映照,是心靈得以游目騁懷的無限空間。那未畫出的水波,早已在觀者的心中無聲涌動起來。</p><p class="ql-block">明代紫砂巨匠時大彬,其壺藝有“砂粗質(zhì)古肌理勻”之譽。他并不刻意追求無瑕的精致,反而深諳材質(zhì)天然的特性。他懂得紫砂泥料中那微小的顆粒與砂礫,經(jīng)窯火煅燒后顯露出的痕跡,非但不是瑕疵,反成為壺體上天然流動的紋理。時大彬?qū)⑦@些“砂骨”化為壺的神韻,如《玉蘭花六瓣壺》的樸拙線條中,隱隱透出泥料被火吻過的天然肌理,仿佛泥土在時間中沉淀下的呼吸。那表面粗糲的痕跡,竟成為通向質(zhì)樸本真的路徑,在無聲中,訴說著泥土的歲月。</p> <p class="ql-block">林風(fēng)眠先生筆下那些西湖倒影,常常籠罩在迷蒙的煙雨中。他的水墨似乎并不著力于清晰勾勒岸上之景,而更傾心于描繪水面那被雨滴打碎、搖曳迷離的光影。水中的倒影被漣漪揉皺、重組,岸上的實景反而退為模糊的背景。觀者被邀請凝視的,是那水光與天色交融的瞬間,是心魂在虛實之間游移的震顫。真實被有意模糊,心靈卻因此被引向更幽微的體驗深處,于模糊中窺見了更接近本質(zhì)的真實。</p><p class="ql-block">八大山人晚年的《魚石圖》,只見枯筆淡墨勾勒出一條孤魚,一塊頑石,魚眼奇特地翻白向天。魚身線條如篆書般凝練滯澀,仿佛在無形的重壓下掙扎,卻又有一種奇異的定力。那翻白的魚眼,望向虛空的畫幅上方,那里除了題款,便是無邊的紙白。這留白絕非空缺,它成為魚目光投射的浩瀚所在,是生命無言的悲愴與對蒼穹亙古的叩問。一切欲說還休,盡在空白處回響不絕。那未著一筆的空白,卻成了畫面中最沉重、最響亮的無聲之音。</p> <p class="ql-block">這“留白處生長”的東方智慧,并非消極的退讓,而是對存在本質(zhì)更深的洞察與接納。它相信萬物自有其運行的節(jié)律與化解的機緣,如同山間云霧聚散,溪水終歸大海。李叔同(弘一法師)臨終前手書的“悲欣交集”四字,墨跡清癯而蘊藉萬千。其“悲”字,點畫間似有千鈞之重,浸透了人生行至盡頭的蒼涼體認(rèn)而“欣”字,卻于枯筆中透出奇異的舒展與釋然,仿佛終于望見了彼岸的微光。這四字,是生命對自身全部況味最深切的擁抱與告別,是歷經(jīng)萬水千山后,悲欣具泯的澄澈寧靜——那是一種徹底放下后的遼闊,一種超越悲歡的終極安然。</p><p class="ql-block">行至青城山深處,見一座古舊道觀依偎于峭壁之下。道觀簡樸至極,墻壁斑駁,幾近與山巖融為一體。道觀旁有座小亭,名“聽寒亭”,亭中僅一石幾。獨坐亭中,看山霧如幕,緩緩從谷底升起,先是淹沒了溪澗,繼而漫過林木,最后輕柔地包裹了道觀的檐角,直至亭子本身也仿佛漂浮在云海之上。萬籟于此俱寂,唯余霧氣自身若有似無的流動之聲,仿佛天地間最細(xì)微的呼吸。</p> <p class="ql-block">此時,方才徹悟何為“云棲處自有山河答案”。不必奮力去撥開那彌天的云霧,亦無須執(zhí)著于探尋每一道山棱水線的究竟。答案不在云霧之外,恰在這彌漫的接納本身,在安然棲居于云霧深處的時刻。那巖石的沉默,溪水的繞行,畫中的留白,紫砂的肌理,林風(fēng)眠筆下的水光,八大山人畫中魚眼所望的虛空,李叔同墨跡中的悲欣相融,無不是這“棲居”姿態(tài)在不同維度上的顯現(xiàn)。</p><p class="ql-block">原來,山水的終極意義,在于以其無言的存在,為我們提供一種歸心的可能。當(dāng)心靈不再執(zhí)著于鑿穿困頓、窮盡答案,當(dāng)它學(xué)會像山接納霧靄、溪水接納巖石那般,在生命的留白處安然棲息——我們便真正歸來了。</p><p class="ql-block">山水間,心歸處。</p> 云棲處自有山河答案 云棲處自有山河答案 云棲處自有山河答案 云棲處自有山河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