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山雨落屋檐</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王 宏</p><p class="ql-block"> 那年端午的那場雨,順著小青瓦織成細密的簾幕,風時不時把那簾幕逼上階檐。我蹲在屋檐下兩手剝著豆莢,兩眼瞪著放在木凳的連環(huán)畫《小兵張嘎》。我聽見老牛的哞哞聲,抬起頭看見他趕著老青牛從泥路歸來,牛的眼睫毛上掛著星星點點的雨珠。黑寶(我家的大黑狗)起身從籬笆墻下跑向雨霧中,濕漉漉的尾巴歡快地搖著,將雨滴拋在院子里。</p> <p class="ql-block"> 記憶里的山鄉(xiāng)雨季總帶著股發(fā)酵的草木香。六歲那年跟著父親下田,褲腳卷到膝蓋,踩進爛泥里時驚起幾只青蛙。父親扛著鋤頭走在前面,蓑衣邊緣滴落的雨珠在身后砸出小水花,我踩著那些水花蹦跳,忽然被田埂上的蛇莓勾住目光。紫紅的漿果沾著雨珠,在綠葉間晃動,父親回頭時看見我垂涎的樣子,忽然笑出滿臉皺紋:“小崽子,那是蛇泡,吃了要變成啞巴的。”我慌忙扔掉手中果子,他卻從斗笠里摸出顆火燒洋芋,焦脆的洋芋皮,能使我嘴角的唾液蓋過雨聲。</p> <p class="ql-block"> 木瓦房的堂屋里總飄著土煙的味道。每當暮色漫過棱板窗,父親總愛抽著葉子煙就著煤油燈修理農具,黑寶趴在他腳邊打盹,尾巴偶爾掃過他的腳背。他掌上的老繭拭過鋤柄發(fā)出沙沙聲響,教我辨認什么木棒可以做農具的柄,最好的是油茶樹、青杠木、絲栗樹等。有一次他用指尖叩著鋤頭木柄上的節(jié)疤講“樹有樹脈,人有人路”。你要知道這些,但你也要認真讀書,“童子年年長,龍門日日開,家無讀書子,官從何處來”。他又說“手握鋤頭把,犯法都不大”。后來我理解當官不當官都要讀書,如果有幸當了官必須要務實,不要忘本。</p> <p class="ql-block"> 最難忘的是一個深秋的傍晚。父親背著竹背簍穿過慈竹林,我穿著母親給我縫的布鞋踩著落葉跟著他,腳底下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脆響,驚飛幾只藏在竹叢里的斑鳩。他忽然停住腳步,指著竹林外的一條小路:“看,你家楊二姑爺,忙完活又在那里補路了?!蔽艺f“要不要去搭把手”,他說“去吧。”于是,我們徑直向楊二姑爺補路地方快步走去,楊二姑爺在泥路上挖了一個坑,正想把旁邊的一塊大石板嵌進去,父親放下背簍,擼起袖子,掌心抵住石板邊緣,與楊二姑爺同時發(fā)力,兩人合力將石板嵌好。他和楊二姑爺互相打了招呼背起背簍向家里走去,黑寶忽然竄到前面,在院壩邊搖著尾巴轉圈。木桌上早已擺好飯菜,母親又端來一盆油茶,香得人直咽口水。在那些食物匱乏的日子里,母親總是變著花樣為一大家人提供美食,青炒土豆絲、嫩洋芋煮湯、馬鈴薯箜飯,雖然討厭的主角沒有變,大家確吃得狼吞虎咽。</p> <p class="ql-block"> 如今父親已過八旬,母親在世時住在城里相安無事,母親走后,他老是說在城里呆不習慣,特別看不慣電梯里沉默與聞不慣街上飄來汽油味,固執(zhí)地回到老家守著那幾畝薄田與祖上傳下來的兩間木屋和他這輩子親手建造的兩棟瓦房。黑寶早就沒了,現(xiàn)在陪伴他的只有一群雞,和幾只不宿之客松鼠。</p> <p class="ql-block"> 這次回去正好遇雨,我隨父親走進堂,墻上的相框已經清理過,母親的笑容透過潔凈的鏡面流淌出來。父親摸出半包煙抽出一支叼在嘴里,對面山坡上的翠微在雨霧中漫漫露出真容。父親指著門外:“你看,雨停了。”房屋邊上的竹子彎著腰,竹葉上掛著晶瑩的雨滴,而他的背影依然挺得筆直,只是比記憶中矮了些,矮到能讓我輕易想起,當年那個騎在他肩上看露天電影的小男孩,早已長得比他高了。</p><p class="ql-block"> 瓦溝里的雨珠仍在緩慢的滴落,打在龍紋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珠,只是當年蹲在檐下的小男孩鬢已生霜。這時候我忽然懂得,所謂山鄉(xiāng)歲月,原來是父親肩頭的犁鏵、手里鋤柄的木紋、老狗的守望,和這檐下永不枯竭的雨滴,共同織就的、永不褪色的鄉(xiāng)愁。</p>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