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為了心中那個故事,決定去采風(fēng),我坐上了北去的列車。車往北走,窗外看到的綠意越來越濃,田地里的玉米稈躥得老高,青紗帳似的連成一片。而車廂內(nèi),人們攢動的面孔模糊不清。其實,我無心好奇,只有那構(gòu)思的故事牽動著我的思緒,心里有些未知的空落,又有些期盼……這趟路是為故事里的人走的,他們活在紙上,卻要我替他們踩一踩哈爾濱的土地。手指在手機鍵盤上敲擊的聲音,像是某種儀式,為即將抵達(dá)的陌生城市預(yù)先獻(xiàn)上一份沉甸甸的敬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出站時已是傍晚,一股溫?zé)釁s帶著潛在涼意的風(fēng)裹挾著塵土氣撲面而來。帶著一個故事來尋找它的棲息地,踏上這片土地的瞬間,心里卻有一種莫名的“舊地重游”的感覺。</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選擇在中央大街附近的華特酒店下榻,這里離我要去的“安子片”也不遠(yuǎn)。放好行李,顧不上洗漱,我迫不及待踏上哈爾濱的中央大街,這里曾是古城哈爾濱最繁華的地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鋪著“面包”石塊的步行街,在暮色里燈光下格外明亮起來,我的鞋底與石塊在刻意摩擦,尋找著那份真實的情感……心底徜徉著一種久違的情緒……這里保留的老建筑最多,卻也商業(yè)化氣息很濃……</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松花江邊的落日像一塊漸漸冷卻的鐵,沉入地平線,卻映紅了半邊天空……江面寬闊,水流顯得滯重渾濁,拍打著堤岸。我站在江畔,想象七十年代的黃昏是否也如此刻般緩慢而熱烈……江水綠油油地,裹挾著上游的秘密,無聲流去……我站了一會兒,清涼的風(fēng)裹著水汽粘在皮膚上,像一層看不見的薄紗。</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二天清早,趁暑氣還未蒸騰,掃了輛綠單車,去尋找期盼已久的安字片。晨風(fēng)挾著松花江的水汽拂過面頰,路邊的老人打著太極拳,動作遲緩如老樹的枝椏。友誼大廈的玻璃幕墻反射著晨光,刺眼得很……繞過它,騎行不久就是安字片了。新嶄嶄的居民樓統(tǒng)一七八層的高度,排得整整齊齊。這就是書上說的“偏臉子”?俄僑的圓頂房子,山東人砌的紅磚院墻,一點影子都尋不見了。只有那些路牌:安國街、安隆街、安順街……一個個“安”字,孤零零懸在夏日灼熱的空氣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騎著車兜了兩圈,暑氣開始蒸騰,心里也開始空落落的,不甘心地留戀其中,故事里的那飯館安放在哪里好呢?拐角處飄來濃烈的煙熏火燎氣,一個燒烤攤支在路邊,簡易燈泡早早亮起,吸引著趨光的飛蟲。湊過去要了幾串,攤主是個黑紅臉膛的大叔,背心濕了大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以前住這兒?”我抹了把額頭的汗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拆了又搬回來的?!彼瓌又獯?,油滴在通紅的炭上,“呲啦”一聲響,騰起一股濃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他講起從前的大院:長方院子,都是俄式坡頂風(fēng)格,臨街是木頭筒子樓,走上去咚咚響,夏天走廊里穿堂風(fēng)倒是涼快。最里面藏著一棟小二樓,帶個院子,種著丁香樹,夏天開得香噴噴的。中間幾排平房,他家就住其中一間,小院不大,卻也種著幾棵向日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小二樓那家,兒子媳婦搞文藝的?!贝笫逵描F鉗子撥了撥炭火,火星四濺,“一個唱,一個拉琴。夏天開著窗,琴聲就飄出來了,我們小孩就蹲在墻根陰涼里聽?!彼α诵?,汗水順著深深的皺紋流下來,“那時覺得,會拉琴的人,手指頭肯定跟我們不一樣?!?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在安子片里穿梭,蟬鳴聒噪得鋪天蓋地。一樓全是各色小店:饅頭鋪敞著門,熱氣混著面香涌出來;水果攤堆著西瓜,綠皮上凝著水珠;煎餅鏊子上滋啦作響,油香混著蔥花的味道。人聲、車聲、喇叭聲混在一起,在熱浪里翻滾。老房子沒了,可人還是那樣活著,搖著蒲扇,穿著汗衫,為一口吃食,為一天生計??床坏脚f建筑的惋惜還在,可看著樹蔭下?lián)u扇的老人,舉著冰棍追逐笑鬧的孩子,又覺得某種東西穩(wěn)穩(wěn)地沉在下面,老百姓日子一天一天過的樣子也許都沒變,像老樹盤踞的根。</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第三天坐車去呼蘭,去那個曾經(jīng)想象過很多次的地方——蕭紅故居。那時的房子小小的,青磚院墻低矮,墻頭上爬著些叫不出名的藤蔓。院子里異常安靜,只有蟬鳴一陣緊似一陣,像無形的網(wǎng)罩下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此刻,站在這院子里,《呼蘭傳》這本書里的很多情節(jié),都蒙上了一層灰色,唯一明艷的就是祖父和祖父的園子給“蕭紅”帶來的色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祖父有一個園子,園子里有大榆樹、櫻桃樹、有各種各樣的蔬菜、有可愛的小蟲子……祖父在園子里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常常忙得不亦樂乎。祖父還教“我”背詩,也會給我烤小豬、烤鴨子吃……童年里的光,都是祖父給的?!?lt;/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站在她伏案寫作的小屋窗前,玻璃映出我模糊的影子,透過窗戶就是祖父的院子,草木有些荒疏,卻也長得郁郁蔥蔥。</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走到后院,角落里一個老柳樹,樹蔭下有一口井,幾只野貓在棲息,見了人也懶得睜眼,更別說逃跑了。我端量著四周,努力想象著,試圖去理解一位在寒涼人世間,始終追尋著光與暖的那個女子。我想,在這寂寞的后院,與祖父相依為命的童年,也許就是她人生悲涼底色中永恒的春天吧……于是,她便能在這悲涼中生長出對人生、對美好、對愛永遠(yuǎn)保持向往的純真與堅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聽說呼蘭河在不遠(yuǎn)處,我叫了車特意過去看看,水色黃綠,在夏日里緩慢地流著,河兩邊的田野依舊綠得發(fā)亮,玉米葉子在陽光下閃著油光。也許我看到的早已不是蕭紅眼里的呼蘭河,一個世紀(jì)的時間,它帶走了太多,又仿佛什么都沒帶走。蕭紅在這里度過的那些溽熱的夏天,眼里的故鄉(xiāng),是涼薄多些,還是溫存多些?一定是后者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晚飯一過,火燒云就上來了。照的小孩子的臉是紅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忽然想起她描寫的這句話來,抬起頭望望河的盡頭,火燒云遠(yuǎn)遠(yuǎn)地在燃燒呢。</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三天時間,哈爾濱的煙火,還有那里滋養(yǎng)的文人的溫情讓我久久不能釋然……心生一片溫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回程的高鐵列車開了。哈爾濱的燈火在窗外退去,越來越遠(yuǎn),終于沉入無邊的黑暗。打開筆記本,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發(fā)澀。手指落在鍵盤上,黏著夏夜的微汗。安字片燒烤攤濃烈的煙火氣,大叔講述中吱呀作響、穿堂風(fēng)穿過的木樓梯,夏日黃昏里飄蕩又被蟬鳴裹挾的琴聲,呼蘭河在暑氣中緩慢蒸騰的流水……它們不再只是我的見聞,它們滲進(jìn)紙頁上的字里行間,纏繞著那些來自遠(yuǎn)方的靈魂,漸漸有了溫度,有了分量,也有了夏日黏稠的質(zhì)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火車搖搖晃晃向南奔馳。我靠在椅背上,閉上眼,下意識地露出了微笑……我構(gòu)思的故事不再是懸在空中的樓閣,它的根,終于觸到了這片夏日里滾燙的黑土,帶著濕熱的、蓬勃的生命活力。而我的故事,也將成為這座城市無數(shù)平行時空中的一個。</span></p> <p class="ql-block">6月9~12日哈爾濱之旅</p><p class="ql-block">6月21日寫于北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