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白水江月明</p><p class="ql-block">白水江的水清得過分，清得能數(shù)清水底青石的紋路，也能照見卓瑪心底藏不住的波瀾。那水日日流，流得平緩又執(zhí)拗，恰如卓瑪偷偷落在江措身上的目光——他是渡口新來的船工，手臂有江灘巖石的硬朗線條，笑聲卻像江風拂過蘆葦叢般清亮。</p><p class="ql-block">五月里白水江漲了桃花汛，江面陡然寬闊，渾黃的水流裹挾著上游的殘枝斷木，如野馬般奔騰咆哮。卓瑪在渡口幫阿爸收拾系船的纜繩，江措的渡船正吃力地頂浪回航。船頭劈開渾濁的巨浪，他挺立的身影在浪濤間時隱時現(xiàn)，如同水神駕馭著桀驁的蛟龍。忽然一個橫浪打來，渡船猛地傾斜，岸上人驚叫出聲。卓瑪?shù)男乃查g提到了嗓子眼，指尖掐進纜繩粗糙的纖維里。只見江措將長篙深深插入翻滾的江流，腰背繃成一張滿弦的弓，硬生生將船頭扳正。船終于靠岸，他跳下船，渾身濕透，卻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這水夠勁兒！”卓瑪慌忙低下頭，假裝整理繩結，可耳根滾燙，心卻跳得比江濤還急，仿佛自己也剛剛從那驚濤駭浪里闖了一遭回來。</p><p class="ql-block">夏夜暑氣未消，江畔升起篝火，歡慶青稞初熟。卓瑪穿著嶄新的藏袍，裙裾綴著銀飾，在人群里卻如受驚的小鹿，目光只敢在江措身上稍作停留。他正被幾個小伙子圍著斗酒，豪邁的笑聲在江風里回蕩。卓瑪悄悄捧著一碗新釀的青稞酒，指尖冰涼，手心卻微微沁汗。終于尋到他獨自走向江邊的空隙，她鼓足勇氣上前，將碗遞出，聲音輕得像拂過草尖的風：“阿爸讓……讓嘗嘗新酒。”江措接過碗，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又看看碗中蕩漾的月光，一飲而盡：“甜！”一個字，像石子投入卓瑪?shù)男暮_的漣漪撞得她心口發(fā)燙。遠處篝火噼啪作響，映得她頰邊飛起紅云，更勝那跳躍的火焰。江水流淌，帶走岸邊的笑語，卻帶不走這一瞬悄然生根的情愫。</p><p class="ql-block">秋深霧濃，江上彌漫著濕冷的白紗。江措的渡船在濃霧中迷失了方向，遲遲未歸。卓瑪?shù)男谋贿@濃霧裹得又冷又沉，坐立不安。她不顧阿爸勸阻，提了馬燈奔上江堤。濃霧吞噬了天地，燈光只能暈開腳邊小小一圈昏黃，四周只有江水沉悶的嗚咽。她沿著濕滑的江岸深一腳淺一腳地呼喊：“江措——！江措——！”聲音撞在無邊的霧墻上，顯得微弱而徒勞?？謶窒癖涞慕淮绱缏^她的身體。她跌坐在冰冷的石頭上，望著眼前翻滾不息的濃白，第一次感到這條熟悉的大江竟如此陌生而可怖。霧靄深處，那渡船和船上的人，仿佛被這蒼茫的白水江一口吞沒了去。</p><p class="ql-block">白水江的冬天帶著刺骨的鋒刃。一日清晨，江邊傳來噩耗，一艘運貨的木船在激流處觸礁傾覆。卓瑪隨眾人趕到江邊，只見濁浪翻滾的江心，幾個黑點在驚濤中絕望沉浮。岸邊一片混亂的哭喊和驚叫，船工們面對這暴怒的江流，竟一時束手無策。卓瑪?shù)男捏E然揪緊，目光死死鎖住那些掙扎的身影。忽然，她認出一個熟悉的身形在激流中沉沒又浮起——是江措！他甚至來不及脫去厚重的棉衣！卓瑪渾身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岸邊婦人的驚呼和阻攔她全然不顧，像離弦的箭一般沖出人群，縱身躍入那咆哮的、裹挾著碎冰的寒江！</p><p class="ql-block">江水刺骨如萬把鋼針扎進身體，巨大的沖力幾乎瞬間卷走她的意識。她奮力浮出水面，抹開臉上的冰水，目光死死鎖住江措沉浮的方向。冰冷的激流瘋狂撕扯著她，每一次劃水都耗盡力氣。終于靠近了，她拼盡全力抓住他沉重的衣領，拖著他向岸邊掙扎。岸上拋來的繩索幾次從凍僵的手邊滑開，濁浪夾雜著冰碴劈頭蓋臉地砸來，幾乎要將兩人重新卷入深淵。就在她氣力將竭時，岸邊眾人合力拉緊了繩索。當卓瑪拖著昏迷的江措，濕淋淋地爬上岸邊冰冷的礫石灘時，她渾身劇烈地顫抖，牙齒咯咯作響，分不清是冷還是怕。她跪在江措身旁，用凍得發(fā)紫的手拼命抹開他臉上的淤泥和水草，一聲聲呼喚他的名字，那聲音破碎在凜冽的江風里。江措嗆咳著醒來，睜開眼，看見的是卓瑪濕透的亂發(fā)下那雙盈滿淚水和劫后余生的狂喜的眼睛。他虛弱地動了動嘴唇，卓瑪俯身去聽，只聽到微弱的氣流拂過耳畔：“傻姑娘……”那一刻，白水江的咆哮仿佛都遠去了。</p><p class="ql-block">江措在卓瑪家養(yǎng)傷的那些日子，火塘終日燃著溫暖的松木。卓瑪熬藥、煨湯，沉默地忙碌著。一個落雪的黃昏，她端著藥碗進來，看見江措正對著窗外飄飛的雪花出神。他轉過頭，目光灼灼：“卓瑪，等開春，江水穩(wěn)了，我要在渡口邊蓋間屋子?！弊楷斒忠活?，藥湯險些潑灑。窗外，細密的雪花無聲地飄落江面，白水江裹著素白的孝衣，緩緩流向暮色深處。江措的聲音低沉而堅定：“這屋子，要正對著江，對著你家的方向?！被鸸庠谒壑刑S，映著卓瑪驟然明亮的臉龐。屋外雪落無聲，屋內(nèi)火塘噼啪，一種無言的暖流在兩人之間悄然彌漫，蓋過了江水的寒氣和冬夜的漫長。</p><p class="ql-block">第二年春天，冰雪消融，白水江又恢復了它清澈奔騰的模樣。江措的新屋在渡口上方立起來了，原木的梁柱散發(fā)著松脂的清香。卓瑪站在自家院中，便能望見那扇臨江的窗。清晨，江上薄霧初開，她會看見江措推開窗戶的身影；傍晚，夕陽熔金，渡船靠岸后，那扇窗里也會準時亮起溫暖的燈火，像江心升起的一顆星，安靜地等待，執(zhí)著地守望——那是歸航的燈塔，更是兩顆心在浩蕩江流旁，終于泊定的港灣。</p><p class="ql-block">白水江依舊流淌，不舍晝夜。卓瑪和江措的故事，也如同江水拍岸的回響，細密地編織進了江畔的晨霧與夕照里。那江流見證過驚心動魄的縱身一躍，也映照過窗前燈火的恒久溫暖。所有的誓言都顯得輕飄，唯有這江水的深沉與綿長，無聲地托舉著、浸潤著兩岸的煙火人生。它不言不語，卻已將這段浸透了水汽的戀情，釀成了自身血脈里最溫厚、最不可分割的一部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