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耳東教授·陳劍<br>美篇號：253932472 六月的寧波龍觀鄉(xiāng)，青灰色的云層低垂在山巒之上，尚未成熟的稻穗在風中泛起層層碧浪。田埂邊新栽的樹苗剛抽嫩芽，細碎的葉片被陽光穿透時，恍惚間竟與記憶里那群黑羽精靈的翅膀重疊——那些曾被鄉(xiāng)民喚作“黑鳳凰”的烏鴉，已在龍觀鄉(xiāng)的晨霧與暮色中缺席了四十余載。<br> 翻開泛黃的古籍，光緒年間便有“鴉棲古剎，聲聞十里”的記載。在五龍?zhí)度肟谀亲ㄓ诒彼谓≡甑奶炀?，飛檐翹角處曾殘留著鴉巢的殘跡。老人們說，舊時寺院的鐘聲與鴉鳴相和，晨鐘響時，成群的烏鴉便掠過黛色瓦片，翅膀掀起的風掠過香爐，將檀香與稻香攪成朦朧的煙靄，大有“鴉噪古寺曉，煙籠天井山”的意境。那時烏鴉不僅是鄉(xiāng)野的?？?，更是寺廟的“護法”。僧人們從不驅趕它們，反在齋堂外設“鴉食臺”，撒下殘羹碎米，認為這能積得“渡鴉之德”，更有傳說稱，寺中高僧圓寂時，曾有鴉群盤旋三日，銜來翠柏為其覆棺，鄉(xiāng)人皆嘆“鴉通佛性”。 關于烏鴉與龍觀人的羈絆，最讓筆者難忘的是一則祖輩口傳的農諺：“鴉啄三聲，開鐮吉日；鴉鳴斷時，谷粒歸倉?！迸f時鄉(xiāng)民觀鴉行而知天時：若鴉群在田間啄食的頻率加快，便是稻谷將熟的征兆；若某日鴉鳴突然沉寂，則意味著秋收將至，需趕在寒潮前搶收。這生靈竟成了農耕文明的守望者，用沙啞的喉音為土地譜寫節(jié)氣之歌，真可謂“龍觀之鴉，知天時，辨水土，農人視其為田神使者?！?lt;br> 記得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最后一群烏鴉掠過村口老樟樹時，枯枝在風中發(fā)出嗚咽般的輕響。那年，雨水奇少，農藥瓶堆滿田埂溪邊，田間地頭再不見翻找蚯蚓的烏黑身影。在村口老樟樹下的窩巢陸續(xù)空置，曾經(jīng)能遮蔽半片天空的鴉群，變得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大劑量農藥的使用，使稻田里蜷縮的青蛙尸體越來越多，而那些誤食毒蟲的烏鴉，往往在掙扎中墜落于電線上。筆者曾在回家路上撿到過一只僵硬的鴉尸，它的喙還保持著向下啄食的姿勢，翅膀下露出未長全的絨羽。那場景，恍若一場無聲的告別儀式，匆匆消失在時代的褶皺里。那時，村里老人總搖頭嘆息：“烏鴉走了，地氣就散了。”他們用煙斗指著遠處光禿禿的田埂，說烏鴉是土地的“眼睛”，沒了眼睛，莊稼也失了靈氣。<br> 沒有了烏鴉的清晨格外寂靜。露珠從稻葉滾落的聲響變得清晰可聞，但少了那沙啞的晨曲，總像是缺了開場的鑼鼓。田野上的稻草人披著破蓑衣，孤獨地守望空蕩蕩的蒼穹。有時夜風掠過屋脊，筆者會錯覺聽見熟悉的呱噪，推窗望去卻只有月光漫過光禿禿的枝椏。母親說，烏鴉的消失像抽走了田間的“魂”，連麻雀都躲進了屋檐，不再敢在田野間蹦跳。那些年，連孩子們的嬉鬧聲都輕了許多，仿佛怕驚動這片死寂的沉默。 轉機始于近些年生物多樣性宣傳保護的措施落地。在龍觀“生態(tài)防護區(qū)”內，有人看見白鷺先來了，接著是斑鳩和翠鳥。它們的翅膀掠過水面，攪碎了倒映的云影，仿佛在告訴土地：生機從未真正離開。去年深秋，筆者在溪澗邊漫步，突然看見獨行的烏鴉在溪澗飲水，它脖頸處的羽毛泛著藍紫色的金屬光澤，如同古籍中描述的“鴉銜月華”之相。然后，又聽見遠處傳來熟悉的噪音——幾只烏鴉正在爭論溪石上的螺螄，它們撲棱著翅膀濺起水花，羽毛在陽光下泛著藍紫色的光澤。那一刻，筆者恍惚間仿佛回到了童年，看見那些在電線桿上排成“人”字形的黑影，聽見它們用沙啞的嗓音爭論著稻穗的飽滿與蟲子的肥瘦。<br> 不久，成群的烏鴉重新出現(xiàn)在收割季的田野，啄食遺落的稻谷時發(fā)出沙啞的咕噥聲。新修的觀鳥臺上，常有城里人舉著長焦鏡頭捕捉它們振翅的瞬間：展開的雙翼足有兩尺寬，尾羽如剪裁精準的燕尾服，掠過水面時，倒影碎成點點星芒。最動人的是黃昏時分，鴉群在霞光中盤旋，翅膀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澤，恍若失落的古銅器重見天日。這些重返故土的生靈不僅是生態(tài)的晴雨表，更是文化記憶的載體。在浙東學派故里，烏鴉曾是文人墨客筆下的?？?。清代鄉(xiāng)賢在《觀鴉記》中寫道：“鴉性至孝，反哺其親，故鄉(xiāng)人忌捕之?！? 如今，烏鴉的蹤跡已不再罕見。晨起時，筆者?？匆娝鼈兟舆^山坡的茶園，在晨霧中劃出利落的弧線。有時，它們甚至停駐在屋頂?shù)耐咂?，用喙啄食瓦縫間的青苔，那模樣像是與老屋敘舊。田野間的變化更讓人驚喜：農藥店改成了生態(tài)農資站，貨架上擺滿了生物制劑和誘蟲燈；愛好鳥類的年輕人帶著紅外相機在林間架設觀測點，記錄下烏鴉、鷺鳥等筑巢、哺養(yǎng)雛鳥的影像；連孩子們都成立了“護鴉小隊”，在田野、林間邊插起警示牌。去年冬天，筆者還目睹了一場奇景——一群烏鴉與白鷺在空中相遇，烏鴉的黑色與鷺鳥的雪白交織成流動的畫卷，仿佛大地與天空在進行一場莊嚴的對話。那景象讓筆者想起老父親講過的傳說：烏鴉與白鷺本是一對兄弟，因守護村莊的爭執(zhí)而各執(zhí)一色，從此，在天地間永不相忘。<br> 在龍觀鄉(xiāng)的傳說里，烏鴉不僅是預警災禍的“神鴉”，更是土地的守護者。老人們說，若見烏鴉在屋頂盤旋三圈，必有吉事臨門；若鴉鳴急促，則是提醒村民防范風雨。雖然如今鮮少有人將這些傳說當真，但每當烏鴉掠過天際，總有人駐足凝望，仿佛在傾聽那些塵封的故事重新蘇醒。去年秋收時，村中竟真有一只烏鴉落在裝滿稻谷的籮筐上，昂首啼鳴三聲，引得眾人驚嘆——那聲調與傳說中的“吉兆鴉鳴”如出一轍。 此刻夕陽正為田野鍍上金邊，遠處傳來農機的轟鳴與歸巢鳥鳴的交響。新修的木棧道蜿蜒穿過山間，田間蘆葦叢中藏著野鴨的窸窣聲。農藥店的老店主如今成了生態(tài)顧問，他常指著田埂邊的太陽能滅蟲燈說：“這玩意兒比農藥管用，還不會讓烏鴉遭罪?！碑斖盹L送來稻花香時，筆者忽然明白：烏鴉從來不是單純的飛鳥，它們是土地寫給天空的信使，用翅膀丈量著生態(tài)的刻度。它們的回歸，不僅是龍觀生物多樣性的蘇醒，更是人與土地重修舊好的見證。那些古老的傳說，或許正是先民對自然敬畏的密碼，如今被重新破譯，化作田野間真實的回響。<br> 黃昏，當最后一只烏鴉隱入山影，暮色中的田野泛起青灰色的霧靄。筆者倚著陽臺，耳畔回響著烏鴉離去時的低鳴，那聲音不再似往日的凄涼，倒像是悠長的歌謠，吟唱著龍觀生態(tài)重生的故事?；蛟S，這片土地終將教會我們：失去的，總會在等待中歸來；而守護的，終將成為永恒的回響。那些關于烏鴉的傳說，也將在稻浪與蟬鳴中，一代代流傳下去。<br> 烏鴉，是生態(tài)史詩與文化長卷。愿這些黑羽精靈在龍觀這片土地上，成為時光長河中永不褪色的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