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水道邊的雄心</p><p class="ql-block">前林溝濕潤的晨霧里裹挾著咸腥氣息。陳濟泉（字孝美，號鏡鴻，晚號西洲居士，因排行卅二，人稱“濟卅二”）蹲在涵江碼頭剛卸下的“洋油”桶旁，借著昏黃油燈，手指仔細滑過冰冷的鐵皮邊緣。不遠處船艙深處，長兄陳油泉（字孝季，號鏡堂）正清點著散發(fā)濃烈土腥味的豆餅垛。最年輕的三弟陳湖泉（字孝清，號鏡平）則與工頭據(jù)理力爭著船費?！袄∫惨?！”他眼神銳利，聲音穿透喧鬧，手指重重戳向西岸那片荒灘，“看清楚了？西洲那片地，緊貼水道，直連宮口河，通達三江口！水就是命脈，貨棧傍著碼頭，才是百年基業(yè)！”他的話語不高，卻像秤砣墜在兄弟心間。</p><p class="ql-block">三兄弟沉默下來，唯有燈芯在風(fēng)中跳躍。他們本是于20世紀20年代自黃石遮浪村搖櫓肩挑、走街串巷叫賣起家的小販，舉家遷居涵江后，靠販售鄉(xiāng)間渴求的“光明”（煤油）、“豐饒”（豆餅）以及“肥田粉”（化肥）、面粉等民生緊需品，并在碼頭站穩(wěn)腳跟。此刻，碼頭貨物堆積如山的景象讓陳濟泉捕捉到了一個更大的商機——堅固氣派的大貨棧奇缺！一個宏圖，如同這不熄的燈苗，在他胸中烈烈燃燒。他們更涉足金融，開“發(fā)美”匯兌局、角票局，甚至合股建設(shè)火電廠，逐步積累起豐厚資本，成為涵江一代富商。</p><p class="ql-block">二、鏡鴻里崛起</p><p class="ql-block"> 1933年春，歷經(jīng)數(shù)年打拼已然壯大的陳氏三兄弟，將目光鎖定前林溝東岸。一派前所未有的沸騰景象在眼前鋪陳：重錘聲日夜不息，將珍貴的進口硬木樁夯入水下淤泥深處。洋水泥刺鼻的生澀氣味，混合著河水濕泥的氣息。工人號子聲里，潤澤厚重的紅磚成捆穿梭。陳濟泉三兄弟幾乎寸步不離。鏡鴻背手佇立，鷹隼般的目光審視每一道工序；油泉眉頭緊鎖，精算著每一塊銀元的去向；湖泉則圍著福州請來的掌線師傅，對著圖紙反復(fù)確認那綿延西式拱券的弧度和細節(jié)——整個工程浩大無比，僅填溝、打樁、造地耗資便已是巨萬。</p><p class="ql-block">“大哥，這洋式的連續(xù)大拱，穩(wěn)當？”油泉指著圖紙上那流暢的拱頂弧線，憂心忡忡。</p><p class="ql-block">“絕對穩(wěn)！”陳濟泉斬釘截鐵，“上好的洋灰，配上水底密實的紅樁，萬無一失！最要緊的是這氣派！”他揚起下巴，指向騎樓上預(yù)留的軒敞開窗，“上面通風(fēng)亮堂好存貨；下面，”他揮臂劃過底層那二十九道規(guī)劃中的宏偉拱門，“二十九坎大貨倉，門面開闊！要讓天南海北的船一進涵江，抬頭就看見——”他的手指有力地凌空虛點，“‘通美商號’四個大字！百貨輻輳，萬商來朝！”</p><p class="ql-block">當腳手架撤下，一座令人震撼的雙層紅磚騎樓貨棧群如赤色巨龍般沿東岸鋪陳。二十九個巨大的圓拱門洞整齊如兵陣，沉雄厚重，氣勢如虹。西式拱券結(jié)構(gòu)保障了前所未有的堅固與開闊，中式騎樓廊檐巧妙地遮陽避雨，便利交易。通體耀眼的胭脂紅磚墻，在涵江灰白水巷的底色上，灼灼燃燒。樓宇落成之際，“涵江通美商號”的金字招牌高懸門楣。陳濟泉以自身雅號，將這片傾注家族心血的商業(yè)王國命名為“鏡鴻里”，銘刻其志。1934年冬與1935年春，他延請莆田名士張琴題寫的“鏡鴻里”石額（現(xiàn)分存兩端拱門）及“涵江東洲”、“珠江別墅”豎額（現(xiàn)存涵西街道樓下社區(qū)居委會），更顯名號之莊重。</p><p class="ql-block">就在鏡鴻里聳立的同時，西岸那片他們早已購下的“西洲”灘涂上，一座占地八畝有余的家族園林“珠江別墅”（或名“珠江二忠陳氏家園”）也在緊張營建。園中矗立起巍峨的“八開間四層洋樓”，頂層增建古雅涼亭，雄踞一方。園內(nèi)掘池理水，疊石成趣，嘉木蔥蘢，小橋回廊掩映其中，更有四角各設(shè)一座雙層角樓（現(xiàn)存南、西、北三座，均為莆田市歷史建筑）拱衛(wèi)出入與瞭望。東洲橋、西洲橋（橋身刻勸世嘉言）飛跨兩岸，將西岸這座氣勢非凡的住宅園林與東岸如日中天的鏡鴻里貨棧緊密相連，共同構(gòu)成陳氏家族在涵江的宏大基業(yè)與生活圖景。</p><p class="ql-block">三、貨通閩海</p><p class="ql-block">鏡鴻里一經(jīng)啟用，立時成為涵江碼頭吞吐的心臟。</p><p class="ql-block">宮口河擠滿了駁船，來自三江口的遠洋巨輪卸下蘇杭錦繡、南洋香料、福州漆器、景德瓷韻……通美商號的二十九坎巨棧內(nèi)，貨物堆疊如山。煤油桶筑成堡壘，豆餅氣息濃烈交融，山海珍奇與本地精工無不匯聚。伙計身著號坎，推著獨輪車在騎樓長廊下穿梭奔忙，報數(shù)聲、算盤珠脆響、呼喝指令交匯成交響樂章。</p><p class="ql-block">“快！仙游林記桂圓干五十擔(dān)，宮口船，裝！”</p><p class="ql-block">“惠安新漁網(wǎng)入庫點驗！”</p><p class="ql-block">“永泰山貨掌柜到，請東三棧看貨奉茶！”</p><p class="ql-block">前林溝沿岸因鏡鴻里的興盛而徹底沸騰。酒樓茶館、腳行錢莊依傍而生。入夜，騎樓長廊煤氣燈（后換電燈）成排點亮，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與點點船火交織，輝映如晝——這正是涵江榮膺“小上?！?、“東方威尼斯”盛譽的生動寫照。陳氏兄弟坐鎮(zhèn)鏡鴻里，運籌帷幄，財源廣進，“通美”、“泉美”號成為莆仙豆餅業(yè)執(zhí)牛耳者。珠江別墅與鏡鴻里隔水相望，一派雄渾氣魄，標志著陳氏家族在涵江的鼎盛巔峰。</p><p class="ql-block">四、戰(zhàn)火刻痕</p><p class="ql-block">歲月流轉(zhuǎn)，時局漸緊。涵江上空，令人不安的鐵鳥轟鳴取代了帆影流云。前林溝畔，關(guān)于烽火的流言悄然蔓生。</p><p class="ql-block">鏡鴻里的運轉(zhuǎn)雖未停頓，但陳氏兄弟眉間陰云日深。貨物周轉(zhuǎn)遲滯，外銷船只時遇阻截。1937年，老三湖泉望著天際掠過的鐵鳥陰影，憂心提議：“大哥，緊要貨物……還是先行分散掩藏吧？”</p><p class="ql-block">陳濟泉默然佇立貨棧二樓窗前，俯瞰著樓下喧騰的貨場與繁忙的河道。這座耗費半生心血、象征家族榮耀與宏圖的紅磚堡壘，他怎忍其蒙塵？話音未落，凄厲的防空警報驟然撕破長空！</p><p class="ql-block">尖叫壓過市聲！緊隨而至的是撕裂耳膜的恐怖尖嘯！</p><p class="ql-block">轟！轟！轟！轟！</p><p class="ql-block">地動山搖！濃煙裹挾烈焰沖天而起！碎磚斷木如驟雨傾瀉！鏡鴻里堅厚的紅磚墻體在狂暴沖擊下劇烈扭曲崩裂！煙塵彌漫中，陳濟泉目眥盡裂，眼睜睜看著——靠近貨棧上游方向，那原本完美連貫的二十九道紅拱，被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巨大的豁口！連續(xù)的四道拱坎及其上方的騎樓，在火光與濃煙中轟然傾頹，瞬間化作齏粉焦土！曾經(jīng)精美堅厚的紅磚或炸成齏粉，或熏黑扭曲，氣貫長虹的拱券如斷脊巨獸。倉內(nèi)的布帛紙張化為飛灰，豆餅燃起詭異黑煙，刺鼻的硝煙與焦糊味彌散窒息?！昂谝回洍！?，在侵略者的暴行下遭受重創(chuàng)，永遠失去了“廿九”坎中的“四”坎。硝煙與血色，深深烙入陳濟泉瞬間蒼老的眼眸，也永遠銘刻在鏡鴻里殘損的軀干之上——“東方廿五坎”的名字，自此烙印于歷史。</p><p class="ql-block">五、滄桑印記</p><p class="ql-block">戰(zhàn)火終熄，時代潮涌。涵江“小上海”的鼎沸喧囂漸漸沉淀，宮口河的貨船不再如織。</p><p class="ql-block">幸存下來的二十一坎紅磚拱廊（人們?nèi)粤?xí)慣稱其為“東方廿五坎”），依舊沉默地守望著前林溝，但昔日車水馬龍已成記憶。通美商號的金字招牌早已黯淡剝落，拱門下的鋪面幾經(jīng)流轉(zhuǎn)，售賣著尋常雜貨。陳氏家族星散各地。西岸那座曾經(jīng)融合中西、亭臺樓閣、角樓水景俱全的壯麗珠江別墅，亦未能逃過歲月與時代的沖刷，于1958年被徹底拆除。高墻之內(nèi)，輝煌盡掩，荊棘叢生，唯有其遺存的三座角樓（南、西、北）被保留下來（今為莆田市歷史建筑）。園中兩座涼亭亦得幸遷移保存：一座四角涼亭被移建至涵西街道樓下盧溪（現(xiàn)稱“長壽亭”，1988年由書法家劉仲如題匾，為涵江區(qū)傳統(tǒng)風(fēng)貌建筑，其斗拱藻井精美，柱聯(lián)尚存，如“祖訓(xùn)昭垂曰忠曰孝，家風(fēng)搘拄載讀載耕”、“亁坤仁義禮智信，勤儉謙和恭敬讓”等）、另一座六角涼亭則被移建至延寧宮旺菜池中（今懸“益壽亭”匾）。陳氏家祠“鴻平堂”則存于涵西樓下社區(qū)，其內(nèi)由陳唐彬撰書的《珠江二忠陳氏新建家廟碑志》詳細記載了家族源流與創(chuàng)業(yè)艱辛，成為珍貴見證。</p><p class="ql-block">水鄉(xiāng)的節(jié)奏變得徐緩。前林溝的水靜靜流淌，映照著紅磚拱廊滄桑而堅韌的輪廓。它不再是閩中貨物的血脈樞紐，卻悄然沉淀為涵江人心中一道獨特的文化風(fēng)景線，一個關(guān)于商貿(mào)繁盛時代的集體記憶密碼。人們穿行于連綿敦實的拱廊之下，手指撫過被歲月摩挲的紅磚，仿佛依然能聽到鼎沸人聲、珠算脆響，看見駁船卸下的琳瑯貨品。它如同一位安度晚年的昔日巨人，接納著歲月的沖刷，成為蘿苜田這座“露天博物館”里最厚重傳奇的篇章。</p><p class="ql-block">六、拱廊下的回響</p><p class="ql-block">某個傍晚，一位白發(fā)老者拄杖緩緩走過修葺一新的拱廊。夕陽金輝灑落，為每個拱門勾勒出莊嚴而溫暖的輪廓。在某個拱門前（或許是第七、八坎附近，位置已模糊），他駐足，布滿老年斑的手指，輕輕撫過一塊色澤深暗、略有缺損的青磚——那是當年狂轟濫炸后倉促修補的遺痕。老人渾濁的眼泛起濕潤，仿佛穿越時空，看見自己年輕的身影，正高聲指揮伙計將一桶桶晶亮的洋油滾進那幽深拱門的貨倉深處。</p><p class="ql-block">一個舉著風(fēng)車的小女孩，帶著清脆笑聲跑過拱門深處。旋轉(zhuǎn)的風(fēng)車攪動著水巷微涼的空氣。老人緩緩抬頭。前林溝的水面倒映著古樸的紅磚騎樓，也映著不遠處延寧宮旁旺菜池中靜立的“益壽亭”（珠江別墅的另一遺珍）——那是往昔輝煌的唯一園林見證。新設(shè)的街燈光暈在水中溫柔搖曳。新與舊的光影在此刻悄然交融。那曾被戰(zhàn)火撕裂的傷痕，在歲月的撫慰與后世的珍視中逐漸結(jié)痂、彌合，化為歷史肌理上一道沉靜而深刻的印記。</p><p class="ql-block">廿九坎？廿五坎？廿一坎？數(shù)字的缺損之下，是風(fēng)骨的韌性與堅守。深植于水岸的紅樁根基猶在，無言面水的廿一個拱券如昔。鏡鴻里的商業(yè)燈火雖早已熄滅，通美的喧囂亦已遠去，但這紅磚構(gòu)筑的堅韌脊梁，依舊沉靜而有力地支撐著涵江人關(guān)于“小上?！钡募w記憶。在潺潺水聲與光影交織的前林溝畔，它永恒訴說著一個關(guān)于水岸雄心、商海弄潮、戰(zhàn)火淬煉與歲月涅槃的跌宕史詩。</p><p class="ql-block">尾聲</p><p class="ql-block">2025年，值此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80周年之際，歷史翻開新頁。曾被日寇炸彈撕裂的傷口，經(jīng)匠人之手精心彌合——涵江區(qū)嚴格遵循“修舊如舊”原則，使用同時期紅磚，完整復(fù)原了當年被炸毀的四個拱坎及其上方的騎樓結(jié)構(gòu)。如今，這座飽經(jīng)滄桑的紅磚建筑群，終以全盛時期的完整“L”形恢弘原貌，巍然橫臥于前林溝畔！這復(fù)原的，不僅是陳濟泉（鏡鴻）最初匠心打造、由廿五坎重返廿九坎的建筑輪廓，更是對那段苦難歷史的深刻銘記，對不屈民族精神的永恒禮贊。它以完璧之姿，向世界無聲訴說著涵江商貿(mào)的昔日輝煌、戰(zhàn)火的殘酷烙印，以及在和平年代重獲新生的磅礴力量，成為蘿苜田歷史文化街區(qū)最為奪目的不朽地標與承載記憶的立體史冊。</p> <p class="ql-block">背景音樂：蘿苜田</p><p class="ql-block">作詞：陳開中</p><p class="ql-block">作曲：方超</p><p class="ql-block">編曲：方超</p><p class="ql-block">演唱：吳志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