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武陽縣一中的槐花落了一地,像撒了把碎銀。六月八日早上八點(diǎn),太陽剛爬上教學(xué)樓的紅磚垛,把三個并排走著的身影拉得很長。朱健康走在中間,白色的確良襯衫熨得筆挺,領(lǐng)口卻被汗水洇出了一圈深色。他左手拿著準(zhǔn)考證,邊角被攥得發(fā)皺,右手時不時去摸后褲袋里的圓規(guī)——那是他老爸托人從上海捎回來的,金屬冰涼,像個定心丸。</span></p><p class="ql-block"> “慌啥?”王智勇拍了拍他的肩膀,校服外套搭在肩上,露出曬得黝黑的胳膊。他步子邁得大,帆布鞋踩在槐花上,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昨晚我還看了道物理題,跟去年的壓軸題套路一樣,肯定押中了。”他說話時嘴角上揚(yáng),露出兩顆小虎牙,眼睛里有種不容置疑的光亮。</p><p class="ql-block"> 馬逸夫走在最邊上,背著洗得半新半舊的帆布包,包帶松垮地掛在肩上。他手里攥著半塊沒吃完的白糖糕,另一只手拿著本語文注釋,眼睛還在掃“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聽到王智勇的話,他抬起頭,眼鏡后的眼睛眨了眨:“智勇,你別光記題,作文題材料里的‘韌’字,結(jié)構(gòu)得注意,起承轉(zhuǎn)合……”</p><p class="ql-block"> “知道了知道了,馬老師?!蓖踔怯滦χ驍嗨焓謸屵^他手里的白糖糕咬了一口,“考完試,咱得去紅星餐館搓一頓,我爸說了,考上大學(xué)就請我吃紅燒肉?!?lt;/p><p class="ql-block"> 朱健康沒說話,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他想起昨晚母親在廚房熬的綠豆湯,想起父親把他叫到里屋,從木匣子里拿出這張準(zhǔn)考證時,手微微顫抖的樣子。他家在縣棉紡廠宿舍,父親是鉗工,母親是擋車工,廠里這兩年效益不好,全家的指望都在這張紙上。他抬頭看了看考場樓,紅色的標(biāo)語“沉著冷靜,考出水平”在陽光下有些刺眼。</p><p class="ql-block"> 考場里的吊扇轉(zhuǎn)得有氣無力,油墨和汗水的味道混在一起。朱健康拿到數(shù)學(xué)卷時,手指有點(diǎn)抖,第一道選擇題就卡了殼。他深吸一口氣,瞥見斜前方王智勇已經(jīng)“沙沙”地寫了起來,后背挺得筆直。馬逸夫坐在右后方,低頭審題,筆尖在草稿紙上輕輕點(diǎn)著,像在打腹稿。</p><p class="ql-block"> 時間在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里流逝。最后一天考英語,聽力喇叭里的女聲帶著奇怪的口音,朱健康豎起耳朵,突然想起初三時英語老師說的話:“學(xué)好英語,以后能去大城市,甚至出國?!彼睦镆粍樱P尖頓了頓。</p><p class="ql-block"> 走出考場的那一刻,陽光猛地涌過來,三個人都瞇起了眼睛。王智勇把準(zhǔn)考證往空中一拋,大喊:“解放了!”朱健康看著那張白紙輕飄飄落下,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剛從一場漫長的夢里醒來。馬逸夫蹲在地上,撿起一朵完整的槐花,夾進(jìn)了語文課本里。</p><p class="ql-block"> 成績下來那天,武陽縣一中的紅榜前圍滿了人。朱健康的名字排在第三,西南財大金融系。王智勇在第十幾行,西南電子科大。馬逸夫的名字靠后些,揚(yáng)州大學(xué)旅游烹飪學(xué)院。</p><p class="ql-block"> “烹飪學(xué)院?”王智勇?lián)狭藫项^,“逸夫,你要去學(xué)炒菜?。俊?lt;/p><p class="ql-block"> 馬逸夫推了推眼鏡,臉上露出靦腆的笑:“嗯,老師說這個專業(yè)以后能當(dāng)廚師,也能搞餐飲管理,挺好的。”</p><p class="ql-block"> 朱健康看著紅榜上自己的名字,手指輕輕劃過“西南財大”四個字。他仿佛看到了一條鋪滿金磚的道路,通向某個遙遠(yuǎn)而明亮的地方。父親拍著他的肩膀,聲音哽咽:“健康,出息了,給咱老朱家爭光了。”</p><p class="ql-block"> 那個夏天,槐花巷的知了叫得格外響。三個人在紅星餐館吃了頓散伙飯,王智勇點(diǎn)了紅燒肉,朱健康要了魚香肉絲,馬逸夫堅持加了個清炒時蔬。王智勇喝了點(diǎn)啤酒,臉頰通紅:“等咱以后混好了,再回來聚,我請你們?nèi)コ源箫埖?!?lt;/p><p class="ql-block"> 朱健康舉起玻璃酒杯:“一定?!?lt;/p><p class="ql-block"> 馬逸夫小口吃著菜,輕聲說:“到了學(xué)校,常寫信?!?lt;/p><p class="ql-block"> 火車啟動時,朱健康從車窗里看到王智勇和馬逸夫的身影越來越小,最后變成兩個模糊的點(diǎn)。他不知道,這趟火車不僅載著他駛向西南的大學(xué),也載著他們?nèi)齻€人的命運(yùn),駛向了三條截然不同的軌道。</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西南財大的校園里種滿了梧桐樹。朱健康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高樓,看到穿著時髦的同學(xué),心里有些自卑。他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學(xué)習(xí),專業(yè)課成績總是名列前茅,還當(dāng)了班長。他學(xué)會了說帶川味的普通話,學(xué)會了在辯論賽上侃侃而談,也學(xué)會了在學(xué)生會的聚餐上,不動聲色地給老師敬酒。</p><p class="ql-block"> 畢業(yè)分配時,他如愿回到了武陽縣人民銀行。報到那天,父親特意陪他去,見了行長就遞煙,腰彎得像張弓。朱健康站在一旁,看著父親粗糙的手和行長保養(yǎng)得宜的手交握,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p><p class="ql-block"> 在武陽縣人民銀行的日子,按部就班。他從信貸科科員做起,每天對著賬本和報表,日子過得像鐘表一樣精準(zhǔn)。五年后,行里有個去西藏林芝人行掛職鍛煉的名額,沒人愿意去。朱健康幾乎沒怎么猶豫就報了名。他想,這是個機(jī)會,一個跳出縣城的機(jī)會。</p><p class="ql-block"> 母親得知后哭了:“健康,西藏那么遠(yuǎn),海拔那么高,你身體吃得消嗎?”</p><p class="ql-block"> 父親卻抽著煙,半晌說:“想去就去吧,男人總得出去闖闖?!?lt;/p><p class="ql-block"> 林芝的天很藍(lán),云很低,低得仿佛伸手就能摸到。朱健康第一次看到連綿的雪山時,被震撼得說不出話。但新鮮感很快被高原反應(yīng)和孤獨(dú)取代。那里的工作環(huán)境艱苦,語言溝通也有障礙,晚上常常因為缺氧而失眠。他給王智勇和馬逸夫?qū)懶牛踔怯禄匦耪f在華為干得風(fēng)生水起,正準(zhǔn)備去非洲開拓市場;馬逸夫說在揚(yáng)州大學(xué)帶學(xué)生實習(xí),忙得腳不沾地,但很充實。</p><p class="ql-block"> 朱健康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工作,他跟著當(dāng)?shù)赝伦叽宕畱?,了解農(nóng)牧民的金融需求,起草了幾份關(guān)于農(nóng)牧區(qū)小額信貸的報告,沒想到竟然得到了上級行的表揚(yáng)。 三年掛職期滿,他瘦了一圈,皮膚被曬得黝黑,但眼神里多了些沉穩(wěn)和堅定。</p><p class="ql-block"> 回到武陽縣,他被提拔為副行長,不久又接任行長。那年他三十六歲,成了嘉定市人行系統(tǒng)最年輕的行長。消息傳來,槐花巷的鄰居們都來道賀,父親每天搬個小馬扎坐在門口,見人就笑:“我兒子當(dāng)行長了?!?lt;/p><p class="ql-block"> 當(dāng)上行長后,朱健康的生活徹底變了。出入有車,吃飯有人安排,家里的門檻被踏破。找他協(xié)調(diào)貸款的企業(yè)老板,想安排子女進(jìn)銀行的親戚,還有各種應(yīng)酬。他開始穿定制的西裝,喝茅臺,抽軟中華,學(xué)會了在酒桌上周旋,學(xué)會了說一些模棱兩可的場面話。</p><p class="ql-block"> 他娶了縣教育局副局長的女兒林嵐,婚禮辦得很風(fēng)光。林嵐漂亮能干,很快就成了行長夫人圈里的焦點(diǎn)。他們住在行里分配的寬敞的房子里,后來又買了別墅,家里請了保姆。女兒出生后,取名朱悅,寄托了他對生活的全部期望。</p><p class="ql-block"> 一切似乎都在朝著最好的方向發(fā)展。直到2010年后,武陽縣的房地產(chǎn)開始熱起來。一家叫“宏遠(yuǎn)地產(chǎn)”的公司老板張總,成了朱健康家的常客。張總出手闊綽,每次來都不空手,不是送茶葉就是送古玩,還常常邀請朱健康去打高爾夫。</p><p class="ql-block"> 朱健康知道張總想要什么。宏遠(yuǎn)地產(chǎn)想拿一塊市中心的地,需要大筆貸款。一開始,朱健康還有所顧忌,但張總描繪的藍(lán)圖太誘人了,高額的回扣像磁石一樣吸引著他。他說服自己,這是為了支持地方經(jīng)濟(jì)發(fā)展,是正常的業(yè)務(wù)往來。</p><p class="ql-block"> 第一筆貸款批下來后,張總?cè)o他一個厚厚的信封。朱健康拿著信封,手有些抖。他想起在西藏時,頂著烈日走在草原上,為了一筆幾千塊的農(nóng)牧民貸款跑前跑后。那時的自己,和現(xiàn)在手里攥著幾十萬現(xiàn)金的自己,像是兩個陌生人。</p><p class="ql-block"> 欲望的閘門一旦打開,就再也關(guān)不上了。他開始頻繁地和張總等人來往,收的東西越來越貴重,數(shù)額越來越大。他用這些錢買了更多的房產(chǎn),給林嵐買了豪車,送女兒去最好的私立學(xué)校。林嵐有時會問起錢的來歷,他總是含糊其辭:“銀行效益好,加上一些投資?!?lt;/p><p class="ql-block"> 林嵐不再多問,她享受著優(yōu)渥的生活,對丈夫的“能力”感到滿意。只有在深夜,朱健康獨(dú)自躺在床上時,才會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慌。他常常夢見自己在高原上行走,腳下是萬丈深淵,一失足就會墜落。</p><p class="ql-block"> 2019年,宏觀經(jīng)濟(jì)調(diào)控,房地產(chǎn)市場遇冷。張總的樓盤銷售不暢,資金鏈斷裂,無力償還巨額貸款。朱健康以人行行長身份,出面協(xié)調(diào)工商銀行貸出的這筆不良貸款,被上級人行通報批評。朱健康成了眾矢之的,每天都要面對上級的調(diào)查和同事的異樣眼光。</p><p class="ql-block"> 他開始失眠,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人迅速憔悴下去。林嵐察覺到了不對勁,和他大吵了一架,帶著女兒回了娘家。家里變得空蕩蕩的,只有墻上的時鐘在“滴答”作響,像是在倒數(shù)著什么。</p><p class="ql-block"> 2020年3月1日,武陽縣下了一場春雪。深夜,朱健康獨(dú)自開車來到宏遠(yuǎn)地產(chǎn)新開發(fā)的“盛世華庭”小區(qū)。這是一座30層的高樓,他曾在這里看過樣板間,想象著這里的房子能賣多少錢,自己能拿到多少回扣。</p><p class="ql-block"> 他一步步爬上樓梯,樓道里沒有燈,只有窗外透進(jìn)來的微弱天光。每上一層,他都能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聲。到了頂樓,風(fēng)很大,吹得他裹緊了外套。他站在邊緣,往下看,城市的燈光像一片模糊的星海。</p><p class="ql-block"> 他想起了1990年的夏天,三個少年走在槐花巷里,陽光燦爛,蟬鳴聒噪。那時的他,以為考上大學(xué)就能擁有全世界,以為成為行長就能抵達(dá)人生的巔峰??涩F(xiàn)在,他擁有的一切都像一場幻夢,風(fēng)一吹,就散了。</p><p class="ql-block"> 手機(jī)在口袋里震動,是林嵐發(fā)來的信息:“健康,我們談?wù)劇!?lt;/p><p class="ql-block"> 他沒有回復(fù),只是掏出一支煙,點(diǎn)燃。煙頭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像一顆絕望的心臟。最后一口煙吸完,他把煙頭扔向空中,看著它像一顆流星般墜落。然后,他縱身一躍。風(fēng)聲在耳邊呼嘯,地面急速靠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又聞到了槐花巷的槐花香,聽到了王智勇和馬逸夫的笑聲。只是那笑聲,越來越遠(yuǎn),最終消失在城市的噪音里。</p> <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西南電子科大的四年,王智勇過得像一陣風(fēng)。他不愛上課,卻對各種電子元件著迷,常常泡在實驗室里鼓搗東西。他籃球打得好,是系隊的主力,身邊總圍著一群兄弟。他不像朱健康那樣有明確的規(guī)劃,覺得船到橋頭自然直。</p><p class="ql-block"> 畢業(yè)時,華為來學(xué)校招聘,開出的條件很誘人,尤其是去海外市場的崗位。王智勇想都沒想就報了名。他覺得非洲是個神秘的地方,充滿了未知和挑戰(zhàn),比窩在實驗室里有意思多了。</p><p class="ql-block"> 父母不同意:“非洲那么亂,聽說還有傳染病,去那兒干啥?”</p><p class="ql-block"> 王智勇拍著胸脯:“爸媽,你們放心,我身體好,能吃苦,到那兒肯定能闖出一片天!”</p><p class="ql-block"> 馬逸夫給他送行時,塞給他一個保溫杯:“非洲熱,多喝點(diǎn)水,注意身體?!?lt;/p><p class="ql-block"> 朱健康則顯得有些羨慕:“智勇,好好干,以后發(fā)達(dá)了別忘了兄弟。”</p><p class="ql-block"> 王智勇到了非洲,第一站是尼日利亞?,F(xiàn)實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樣。這里沒有草原和野生動物,只有擁擠的城市、漫天的黃沙和無處不在的貧窮。語言不通,文化差異,還有時不時發(fā)生的武裝沖突,讓他吃了不少苦頭。</p><p class="ql-block"> 他跟著老員工跑市場,挨家挨戶地推銷華為的通信設(shè)備。有時會被當(dāng)成騙子趕出來,有時要在槍林彈雨中趕路。有一次,他們的車隊在野外拋錨,遇到了武裝分子,幸好有當(dāng)?shù)乇0补镜娜吮Wo(hù),才得以脫險?;氐今v地,王智勇躲在宿舍里,第一次感到了害怕。</p><p class="ql-block"> 但他沒有退縮。他強(qiáng)迫自己學(xué)習(xí)當(dāng)?shù)卣Z言,了解當(dāng)?shù)匚幕?,和客戶稱兄道弟。他的酒量就是在非洲練出來的,常常陪著客戶喝到深夜,第二天又精神抖擻地去談業(yè)務(wù)。他的努力有了回報,業(yè)績越來越好,職位也不斷提升,從客戶經(jīng)理做到了區(qū)域負(fù)責(zé)人。</p><p class="ql-block"> 在非洲的十年,王智勇幾乎沒怎么回國。他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攢下了近千萬元的財富。他在當(dāng)?shù)厝⒘藗€中國姑娘陳靜,是隨工程隊去的翻譯。陳靜溫柔賢惠,給了他一個溫暖的家。他們有了一兒一女,兒子叫王遠(yuǎn),女兒叫王寧,寄托著他對遠(yuǎn)方和安寧的期盼。</p><p class="ql-block"> 2011年,王智勇接到了華為的通知,因為年齡超過了公司的用人規(guī)定,不再續(xù)簽勞動合同。雖然心里有些失落,但他拿到了一筆豐厚的補(bǔ)償金,加上這些年的積蓄,足夠一家人過上優(yōu)渥的生活了。</p><p class="ql-block"> 回國后,王智勇在深圳買了套大房子,把父母接來同住。他拒絕了多家民企的高薪聘請,覺得自己在非洲打拼了十年,也該歇歇了。他看到身邊很多人在炒股,聽說牛市來了,隨便買只股票都能賺錢。</p><p class="ql-block"> “智勇,炒股風(fēng)險大,你還是找個正經(jīng)事做吧?!标愳o勸他。</p><p class="ql-block"> “怕啥?”王智勇拍著胸脯,“我在非洲什么大風(fēng)大浪沒見過?炒股還不是小菜一碟?”他想起在非洲時,憑著一股闖勁拿下一個個大單子,覺得自己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p><p class="ql-block"> 一開始,他確實賺了不少。2015年牛市高峰時,他投入幾百萬,賺了一百多萬。他得意洋洋地對陳靜說:“你看,我說啥來著?這錢來得比我在非洲輕松多了!”</p><p class="ql-block"> 他開始覺得上班太沒意思,不如在家炒股來得自由又賺錢。他辭掉了最后一個顧問的職位,成了全職股民。他每天盯著電腦屏幕,研究K線圖,和股友在群里討論行情,嘴里全是“漲?!薄巴黄啤薄芭J胁谎皂敗薄?lt;/p><p class="ql-block"> 陳靜看著他越來越沉迷,心里很不安。家里的開銷越來越大,王智勇買了豪車,出入高級會所,認(rèn)識了很多“股神”和“莊家”。他不再關(guān)心孩子的學(xué)習(xí),也很少和陳靜交流,兩人的關(guān)系漸漸疏遠(yuǎn)。</p><p class="ql-block"> 牛市很快過去了,股市開始一路下跌。王智勇一開始還堅信是調(diào)整,繼續(xù)持有,甚至還加了杠桿。他把家里的積蓄、甚至抵押了一部分房產(chǎn),全部投入股市。</p><p class="ql-block"> “智勇,別再玩了,我們虧得太多了!”陳靜哭著求他。</p><p class="ql-block"> “你懂什么?這是洗盤,馬上就要反彈了!”王智勇紅著眼睛,像一頭困獸。他無法接受自己會失敗,無法接受那個在非洲戰(zhàn)無不勝的自己,竟然會在股市里栽跟頭。</p><p class="ql-block"> 股價一路暴跌,杠桿爆倉,賬戶里的錢瞬間清零。他不僅虧掉了所有的積蓄,還欠下了巨額債務(wù)。追債的電話天天打,家里的豪車被開走了,房子也面臨被查封的危險。</p><p class="ql-block"> 陳靜徹底絕望了。她看著眼前這個形容枯槁、脾氣暴躁的男人,和當(dāng)年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判若兩人?!爸怯?,我們離婚吧?!彼届o地說,眼里沒有了任何波瀾。</p><p class="ql-block"> 離婚那天,王智勇凈身出戶,只帶走了一個行李箱。他租了間狹小的隔斷房,每天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手機(jī)里全是催債的信息和電話,他不敢接。他想起在非洲時,雖然辛苦,但至少有目標(biāo),有希望。而現(xiàn)在,他覺得自己像個笑話,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p><p class="ql-block"> 他開始酗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有一次,他在酒吧里和人打架,被打得鼻青臉腫。躺在冰冷的地上,他突然想起了馬逸夫送他的那個保溫杯,想起了朱健康羨慕的眼神,想起了槐花巷里那個說要請他們吃大飯店的自己。</p><p class="ql-block"> 2019年深秋的一個傍晚,王智勇站在他曾經(jīng)住過的那棟32層高樓的樓頂。這里可以看到深圳繁華的夜景,車水馬龍,燈火輝煌??蛇@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了。</p><p class="ql-block"> 他拿出手機(jī),想給陳靜打個電話,想聽聽孩子們的聲音。電話接通了,陳靜的聲音很冷淡:“有事嗎?”</p><p class="ql-block"> “沒……沒事?!彼煅手f不出話,匆匆掛了電話。</p><p class="ql-block"> 他走到邊緣,風(fēng)吹得他搖搖晃晃。他想起了在非洲遇到的那次危險,想起了子彈從耳邊飛過的聲音。那時他害怕死亡,而現(xiàn)在,死亡似乎成了唯一的解脫。</p><p class="ql-block"> 他張開雙臂,像一只折斷翅膀的鳥,縱身躍下。</p><p class="ql-block"> 墜落的過程中,他腦海里閃過很多畫面:非洲的烈日,華為的辦公室,股市的紅綠曲線,陳靜的笑臉,孩子們的哭聲……最后,定格在1990年的夏天,三個少年在槐花巷里奔跑,陽光灑在他們年輕的臉上,笑容燦爛得像盛開的槐花。</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揚(yáng)州大學(xué)的烹飪學(xué)院,在很多人眼里是個冷門專業(yè)。馬逸夫報到那天,看到校園里掛著“弘揚(yáng)中華飲食文化”的橫幅,聞到食堂飄來的各種香味,心里反而踏實了。他喜歡做菜,在家時就常跟著母親在廚房忙活,覺得看著食材在自己手里變成美味佳肴,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p><p class="ql-block"> 大學(xué)四年,他學(xué)得很扎實。刀工、火候、調(diào)味,每一樣都精益求精。他不愛參加社交活動,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實訓(xùn)廚房里,或者在圖書館看烹飪古籍。同學(xué)們開玩笑叫他“馬大廚”,他總是笑笑,繼續(xù)埋頭研究他的菜譜。</p><p class="ql-block"> 畢業(yè)時,學(xué)院缺一名實習(xí)指導(dǎo)老師,看中了他扎實的功底和沉穩(wěn)的性格,問他愿不愿意留校。馬逸夫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yīng)了。他覺得當(dāng)老師挺好,能把自己喜歡的東西教給別人,很有意義。</p><p class="ql-block"> 父母有些失望:“逸夫,你學(xué)了四年烹飪,怎么去當(dāng)老師了?不當(dāng)大廚多可惜。”</p><p class="ql-block"> 馬逸夫說:“當(dāng)老師也能培養(yǎng)大廚啊,而且學(xué)校穩(wěn)定,挺好的?!?lt;/p><p class="ql-block"> 他留在了揚(yáng)州大學(xué),成了一名普通的專業(yè)課教師。他的工作很繁瑣,除了上課,還要帶學(xué)生實習(xí),指導(dǎo)畢業(yè)設(shè)計,還要搞科研,寫論文。收入不算高,比起朱健康和王智勇,差了一大截。</p><p class="ql-block"> 一開始,他也有過失落??吹酵瑢W(xué)們有的去了星級酒店當(dāng)主廚,有的自己開了餐館,賺得盆滿缽滿,而自己每月拿著固定的工資,租住在學(xué)校附近的老房子里,心里難免有些不平衡。</p><p class="ql-block"> 但他很快就調(diào)整過來了。他喜歡站在講臺上的感覺,喜歡看到學(xué)生們恍然大悟的表情,喜歡聽到他們叫他“馬老師”。他把所有的熱情都投入到教學(xué)中,精心準(zhǔn)備每一節(jié)課,手把手地教學(xué)生刀工,耐心地解答他們的問題。</p><p class="ql-block"> 他的課很受歡迎,因為他不僅教技術(shù),還講文化。他會給學(xué)生們講一道菜的歷史淵源,講食材背后的故事,講烹飪中的哲學(xué)。他常說:“做菜就像做人,要用心,要講究分寸,不能急,也不能懈怠?!?lt;/p><p class="ql-block"> 他在學(xué)校附近買了套二手房,不大,但收拾得干凈整潔??蛷d里有個書架,上面擺滿了烹飪書和一些文學(xué)作品。廚房是他最花心思的地方,各種廚具擺放得井井有條,窗臺上種著幾盆香草。</p><p class="ql-block"> 他娶了同校一位教中文的老師蘇晴。蘇晴喜歡他的踏實和專注,覺得和他在一起很安心。他們沒有舉辦盛大的婚禮,只是請了幾個好朋友吃了頓飯?;楹蟮纳钇降鴾剀埃瑑扇顺3R黄鹑ス洳耸袌?,回來后一起在廚房忙活,然后坐在餐桌前,慢慢吃飯,聊一天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他們有了一個女兒,取名馬悅,和朱健康的女兒同名。馬逸夫希望女兒能像月亮一樣,溫柔明亮,一生平安。他很少對女兒講大道理,只是在她小時候,就教她認(rèn)食材,讓她看自己做菜,告訴她食物的來之不易。</p><p class="ql-block"> 每年寒暑假,馬逸夫都會帶著蘇晴和女兒回武陽縣看看父母?;被ㄏ镞€在,只是越來越窄,兩邊的老房子大多被拆了,蓋起了高樓。他會去紅星餐館吃碗面,老板已經(jīng)換了好幾茬,但味道似乎還和當(dāng)年差不多。</p><p class="ql-block"> 他和朱健康、王智勇的聯(lián)系,漸漸少了。一開始還寫信,后來打電話,再后來就是逢年過節(jié)發(fā)條短信。他知道朱健康當(dāng)了行長,很忙;王智勇去了非洲,后來又回國炒股。他有時想給他們打電話,問問近況,但拿起電話又放下了,覺得彼此的生活已經(jīng)隔得太遠(yuǎn),不知道該說些什么。</p><p class="ql-block"> 他從別人口中,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一些關(guān)于他們的消息。聽說朱健康住在豪華別墅里,出入有車;聽說王智勇在深圳買了大房子,賺了很多錢。他為他們高興,也有些感慨。</p><p class="ql-block"> 2010年初,有個餐飲集團(tuán)的老板找到馬逸夫,開出高薪請他去當(dāng)技術(shù)總監(jiān)。“馬老師,以你的水平,在學(xué)校太屈才了,出來吧,跟著我干,保證你賺得比現(xiàn)在多得多?!?lt;/p><p class="ql-block"> 馬逸夫婉言謝絕了。“謝謝王總的好意,我覺得當(dāng)老師挺好的,我喜歡和學(xué)生們在一起?!?lt;/p><p class="ql-block"> 蘇晴問他:“逸夫,你真的不想去嗎?咱們家條件也不算好,你看人家……”</p><p class="ql-block"> 馬逸夫握住她的手:“晴晴,錢是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我現(xiàn)在過得很踏實,很滿足。你看,每年都有那么多學(xué)生從我的課堂走出去,成為優(yōu)秀的廚師,或者開了自己的餐館,這比賺多少錢都讓我高興?!?lt;/p><p class="ql-block"> 蘇晴看著他眼里的光,不再說什么。她知道,這就是她愛的那個馬逸夫,不追名逐利,只守著自己的一方天地,活得簡單而充實。</p><p class="ql-block"> 這些年,他帶過的學(xué)生成千上萬,遍布全國各地,有的成了星級酒店的行政總廚,有的開了自己的連鎖餐廳,有的還去了國外發(fā)展。每年教師節(jié),他都會收到很多學(xué)生的祝福信息和電話,有的學(xué)生路過揚(yáng)州,還會特意來看他,帶些當(dāng)?shù)氐奶禺a(chǎn)。</p><p class="ql-block"> “馬老師,謝謝您當(dāng)年的教導(dǎo),沒有您,就沒有我的今天?!睂W(xué)生們真誠地說。</p><p class="ql-block"> 馬逸夫總是笑著說:“是你們自己努力,老師只是做了該做的事?!?lt;/p><p class="ql-block"> 看著學(xué)生們出息了,他打心眼里高興。他覺得自己的一生,雖然沒有朱健康和王智勇那樣轟轟烈烈,沒有積累驚人的財富,但卻有著他們無法體會的平靜和滿足。</p><p class="ql-block"> 2020年春天,馬逸夫接到了朱健康墜樓的消息,愣住了很久。他想起那個穿著白襯衫、緊張地攥著準(zhǔn)考證的少年,想起他意氣風(fēng)發(fā)地說要去西藏闖蕩,怎么也無法把那個形象和“跳樓”聯(lián)系起來。他給林嵐打了個電話,想說些安慰的話,卻發(fā)現(xiàn)喉嚨哽咽,什么也說不出來。</p><p class="ql-block"> 沒過多久,他又聽說了王智勇在深圳跳樓的消息。這一次,他沒有太多驚訝,只有深深的悲哀。他想起那個在非洲意氣風(fēng)發(fā)的兄弟,想起他回國后在電話里興奮地說炒股賺錢的樣子,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悶地疼。</p><p class="ql-block"> 他坐在書桌前,看著窗外的綠樹,久久不語。蘇晴走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p><p class="ql-block"> “都過去了?!碧K晴低聲說。</p><p class="ql-block"> 馬逸夫點(diǎn)點(diǎn)頭,眼眶有些濕潤。他拿起筆,準(zhǔn)備備課。明天,他還有一節(jié)課,要給學(xué)生們講“淮揚(yáng)菜的刀工技法”。</p><p class="ql-block"> 書桌上,放著一本有些泛黃的語文課本,里面還夾著1990年夏天的那朵槐花。雖然顏色已經(jīng)褪去,但形狀依然完整。</p><p class="ql-block"> 他輕輕翻開課本,看到了那句“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忽然覺得,人生的路,又何嘗不是如此?有人選擇了險峻的棧道,想要快速抵達(dá)頂峰,卻不慎墜落;有人選擇了寬闊的坦途,卻在途中迷失了方向;而他,選擇了一條蜿蜒的山路,雖然走得慢,走得平淡,卻也能欣賞到沿途的風(fēng)景,最終安穩(wěn)地走到了現(xiàn)在。</p><p class="ql-block"> 窗外,揚(yáng)州的春意正濃,柳絮紛飛,花香四溢。馬逸夫深吸一口氣,拿起粉筆,在教案本上寫下了今天的課題。他知道,無論世界如何變化,無論別人的命運(yùn)如何跌宕,他的講臺,他的廚房,他的學(xué)生,就是他生命中最堅實的土地。</p> <p class="ql-block"> 而那些曾經(jīng)并肩走過槐花巷的少年們,他們的影子,將永遠(yuǎn)留在1990年那個蟬鳴不止的夏天,留在那片飄落的槐花瓣上,成為他記憶里,一道無法磨滅的風(fēng)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