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溪道人 <p class="ql-block">在我家三層閣樓上，靜靜地躺臥著一件黝黑的物事，外形似鼓，中間有方孔，這便是爺爺?shù)乃嚵粝聛淼奈ㄒ涣慵?。小時候聽大人們稱它為"肺"，若讓現(xiàn)代人來命名，該叫它木齒輪的齒體，因為在它的周身還要裝上15塊齒板。我每每蹲下身去撫摸它，指腹便沾了層薄灰，那木紋里滲著水氣與汗水的記憶，也蘊藏著祖輩艱苦奮斗的點點滴滴。</p><p class="ql-block">這"肺"躺在閣樓的角落里，像一個沉睡的老人，身上布滿了歲月的皺紋。木質的紋理間，還能看見當年水車轉動時留下的磨損痕跡。那些深淺不一的溝壑，仿佛在訴說著往昔的故事。我常想，這木頭里一定還藏著爺爺?shù)暮顾?，藏著那個年代特有的氣息。</p> <p class="ql-block">幼時我常坐在這"肺"上，在灶倉里燒火或取暖。這物件原是水車的核心部件，用以套在車軸上。它驅動著整條"鶴膝"連接成的木鏈條，每個鶴膝上都有一塊斗板，配合著木制的水槽將河水不停地提升上來，灌入干渴的田地。后來有了大頭柴油車為動力的抽水機船，它便淪為我家灶倉里的坐凳。我至今記得，坐在上面時，木頭傳來的微涼觸感，和灶火烤熱后的溫暖。</p><p class="ql-block">舊時的水車都用木頭制成，除了主軸兩端的軸承座是青石的。何以如此？我想一是要追求輕量化，以減少畜力驅動的載荷；二是受當時制造能力的限制，幾乎是純農業(yè)社會，哪里來的機器制造？那些木匠們用最原始的工具，將一棵棵樹木變成了精密的機械部件。他們不用圖紙，全憑經驗和記憶，卻能做出嚴絲合縫的零件。這種手藝，如今怕是已經失傳了。</p><p class="ql-block">但有一件東西是用硬木制成，分量極重，這就是水車的軸。坊間有俚語道："男子十六扛車掮軸，女子十六穿紅著綠。"說的是男子成年的標志，便是能獨自扛起水車的軸。我沒見過爺爺扛水車，或許是年齡太小見過又沒記住。但可以想象他肩扛著水車負重前行的模樣：汗水順著脖頸流下，浸透了粗布衣衫，腳步沉重卻堅定地走在田埂上。那畫面，如今想來，竟有種說不出的悲壯</p> <p class="ql-block">七畝田，一頭牛，一架水車，一盤石磨，二間樓房，這便是爺爺?shù)娜考耶?。牛除了耕地，還要拉磨磨面。磨坊里，牛的眼睛被"摁眼"蒙著，繞著石磨轉圈。為了保護牛腳和減少蹄聲擾民，地上鋪墊著厚厚的秧薦。我家牛用的摁眼是用毛竹筒做的，一節(jié)竹筒一劈二半中間穿上連接繩即可。所謂秧薦是在蒔秧結束后收集剩余的秧苗，洗干凈根部的泥土，曬干后編織而成。使用時將根須一面朝上，鋪在磨道或水車道上。它富有彈性，能緩沖牛腳對大地的沖擊力。除了用來墊牛腳外，還能織成床墊，小時候我睡過這樣的床，既松軟又暖和，比現(xiàn)在的席夢思舒服得多了。那秧薦散發(fā)著干草的氣息，夜里躺在上面，仿佛能聽見田野的呼吸。</p><p class="ql-block">耕地的時節(jié)最是辛苦，不但人辛苦，牛也辛苦。爺爺為了多掙些錢總是先幫別家耕，再耕自家的。牛在前頭喘，爺爺在后頭喘，犁鏵切開土壤，翻出潮濕的氣息。田主人有時會送粽子來，爺爺剝也不剝，連粽葉整個兒塞進牛嘴里。他寧愿自己餓著，也要讓牛吃飽吃好。</p> <p class="ql-block">因為在這個時節(jié)牛的工作量是很大的，耕完地要車水，蒔秧前要"打百抄"。打百抄是農活也是農具的名稱，四四方方，中間有可以轉動的小軸數(shù)根，小軸上裝滿了硬木做的齒條。大田犁翻后上滿了水，此時打百抄就要上場了。爺爺站在打百抄上，一手牛繩一手牛鞭，指揮牛拉著前行和轉彎。在齒條旋轉切割下，犁屎（泥塊）被粉碎，大田逐步變得平整起來。蒔完秧，某種程度上說人的農忙結束了，但牛還沒有結束，還要繼續(xù)為稻田車水補水?？梢韵胂蟮靡姞敔斦驹谒嚿系纳碛?，他赤著腳，褲腿卷到膝蓋，小腿上沾滿了泥漿。水車轉動時發(fā)出的吱呀聲，和流水的聲音混在一起，成了農家最熟悉的背景音樂。</p><p class="ql-block">"爺爺要不要老死了？"那日"掮輪車"肩扛著我去街上玩耍，返程時他突然問道。</p><p class="ql-block">"快了。"我當時還是個三、四歲嘸不青頭（不懂事）的毛孩子，竟然會這樣回答。</p><p class="ql-block">回家后母親抄起掃帚要打我，爺爺卻攔住她："老?。ㄐ『ⅲ┳炖镉懻媲椤?quot;若干年后聽大人講起此事，我很糾結自己的回答，也好奇于爺爺為什么會問這樣的問題。長大后我想爺爺一定是發(fā)現(xiàn)了自己身體方面的某些變化，肯定預感到了什么。聽我奶奶說那天他特意洗了澡，理了發(fā)，還去街上照相館拍了照片。照片里的爺爺穿著對襟布衫，面帶微笑，眉宇間透著不屈的英氣。那張泛黃的照片，現(xiàn)在還在老相冊里。每次翻看，都覺得照片里的爺爺在看著我，眼神里帶著說不盡的期許。</p><p class="ql-block">當年他得了"肚飽病"，肚子脹得發(fā)亮，像只倒扣的鍋。受限于當時的醫(yī)藥水平和農村醫(yī)療知識。現(xiàn)在哪有什么肚飽??？分明是積勞成疾，肝病引發(fā)的肝腹水，當時條件下無藥可醫(yī)。為此村里有人戲謔叫我"仙人"——因我那不詳?shù)念A言。</p><p class="ql-block">水車的鶴膝是我兒時的玩物。這些木制的鏈條關節(jié)，拆掉了斗板后，在前面的銷孔穿上繩子，然后就"哞呷呷"玩牽牛游戲。我兒時家里散落的水車上和養(yǎng)牛用的物件很多。有上面提到的摁眼和鶴膝，斗板，青石做的軸承座，還有小如八五磚可以掛在牛角上的放牛三腳凳，可以插入地下的鐵制放牛樁，喂牛的料桶和夜間把牛尿的大木勺等。只要我能拿得動的都是我的玩具。拉著小板凳我會學南京人賣棒冰："冰棒馬力牌"；挎上小竹籃學蘇州好婆賣白果："生炒熱白果，一分洋鈿買兩顆。"那些物件，現(xiàn)在想來都是寶貝，是活生生的農耕文明的見證。</p> <p class="ql-block">而今這些記憶都化作了塵灰。兒子兒媳大掃除時，把黑不溜秋的"肺"當垃圾扔掉了，我發(fā)現(xiàn)后讓他們連夜尋回。他們可能不解，以為我年紀大了迂腐了。其實我只想讓兒孫記住先輩們的榮光，繼承發(fā)揚艱苦奮斗代代立新功的家風。這才是真真的傳家寶，而這只"肺"正是傳家寶的象征和化身。那天夜里，兒子兒媳終于找到它時，我像找到了失而復得的珍寶，放在書桌上細細擦拭，兒子有點不解地看著我，但我知道，終有一天他會明白。</p><p class="ql-block">水車早已經不復存在，兩爿石磨四年前老房拆遷時一爿被盜，另一爿早已經做了河灘的也已經沉睡在老村巷地下了。好在還有一副略小的靠人力推動的石磨被我搬入新宅園中，我想如果再有拆遷我請人打兩副木架子，做成兩張茶桌，這樣就可以登堂入室放在書房了。這些老物件，是連接過去與現(xiàn)在的橋梁，是看得見摸得著的記憶。</p><p class="ql-block">爺爺離開時還不到60歲，按現(xiàn)在的標準還算壯年。他一輩子都在和水車較勁，和土地較勁，和命運較勁。雖然生命是有限的，但他不屈不撓的精神是永存的，她將激勵后人生生不息繼續(xù)前進。每當我遇到困難時，就會想起爺爺站在水車上的身影，想起他扛著水車軸走在田埂上的樣子。那些畫面，給了我無盡的力量。</p> <p class="ql-block">我摩挲著"肺"上的方形孔洞，那里曾穿過一根主軸，帶動整條生命的鏈條。如今這根無形的鏈條，將繼續(xù)運作下去，直到永遠！這鏈條上，連著祖輩，連著父輩，連著我，也將連著我的子孫后代。它轉動的聲響，永遠回蕩在我們的血脈里。</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第一圖由筆者手機拍攝，其余圖片來自網(wǎng)絡。向原作者致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