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的蜀南丘陵,梯田在晨霧里泛著青灰,土坯房的煙囪剛冒出炊煙,王大爺?shù)暮谪埦投自谠簤ι咸蜃ψ恿恕D秦埻ㄉ砟勊频?,唯有爪子雪白雪白的,像踩了團棉絮。我蹲在矮墻外看它,它忽然轉(zhuǎn)頭看我,一雙大眼睛里映著初升的太陽,亮得像對小燈籠。</p><p class="ql-block"> "又來看貓?"王大爺?shù)鹬禑煷纬鰜?,褲腳還沾著露水。他總說這黑貓是"天賜的滅鼠大將",去年鬧春荒時,它硬是把自家糧倉的老鼠全咬死,叼著排成隊擺在門檻上,尾巴尖兒翹得像面小旗子。</p><p class="ql-block"> "大爺,咋訓貓才勤快?"我扒著土墻問。遠處傳來生產(chǎn)隊的鐘聲,驚起幾只灰撲撲的麻雀。王大爺吧嗒吧嗒抽著煙,煙灰簌簌落在補丁摞補丁的褲腿上:"人缺口糧,貓食半飽。你瞅它現(xiàn)在膘肥體壯?前兒個還鉆麥垛子里掏田鼠呢。"他忽然壓低聲音,"黑貓白貓,善捉老鼠就是好貓——這話你可別出去亂講。"</p><p class="ql-block">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那時候每家每戶都把糧食鎖在陶缸里,老鼠咬壞了我家三個藤編米筐,娘氣得拿笤帚追著鼠洞罵。后來我照王大爺說的,每天只給花貓喂半把摻了麥麩的剩飯。它餓得圍著飯桌轉(zhuǎn)圈圈,綠眼睛瞪得溜圓,喉嚨里發(fā)出幼虎般的嗚咽。娘心軟想給它添點,爹敲著碗說:"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舍不得貓糧捉不著鼠。"</p><p class="ql-block"> 驚蟄過后,公社突然來了通知:除四害,滅麻雀。村口的大喇叭每天早中晚響三遍,宣傳畫上的麻雀被紅圈圈住,爪子下踩著金燦燦的稻谷。王大爺蹲在墻根抽悶煙,黑貓蜷在他膝蓋上打盹,尾巴掃得土坷垃沙沙響。</p><p class="ql-block"> "麻雀吃谷穗,該滅。"張二爺扛著竹竿路過,竿頭綁著紅布條,"可這玩意兒飛檐走壁的,比老鼠難抓多咯。"王大爺哼了聲:"當年打蝗蟲的時候,你們咋沒想到留幾條蟲給青蛙吃?"張二爺撓撓頭,紅布條在風里飄得像團火。</p><p class="ql-block"> 滅雀運動開始那天,整個村子都沸騰了。孩子們舉著竹掃帚在曬谷場追麻雀,大人們敲著鐵盆爬上屋頂,"咣啷咣啷"的響聲驚得棬樹葉撲簌簌下落。我跟著哥哥們躲在草垛后,手里攥著彈弓,眼睛盯著天空中亂竄的灰影子。忽然看見王大爺?shù)暮谪埗自谖菁股?,尾巴豎得筆直,耳朵警覺地轉(zhuǎn)動——它大概以為又有老鼠要偷襲糧倉。</p><p class="ql-block"> "快打!那只落在棬樹上了!"不知誰喊了一聲。石子兒紛飛中,一只麻雀撲撲著掉下來,翅膀上沾著血。黑貓倏地躥過去,前爪按住麻雀,卻沒像往常捉老鼠那樣咬斷脖子。它歪著頭看那只撲騰的小鳥,胡須一抖一抖的,倒像是在琢磨什么新鮮玩意兒。</p><p class="ql-block"> 那天傍晚,我在溪邊洗彈弓時遇見王大爺。他手里拎著個鐵皮桶,桶里裝著幾只死去的麻雀,羽毛凌亂得像團亂麻。"造孽喲。"他往溪水里彈了彈煙灰,"麻雀不光吃谷粒,還吃害蟲呢。去年秋里沒麻雀,你家菜園子的青蟲是不是啃光了豆角葉?"</p><p class="ql-block"> 我想起娘蹲在菜地里抹眼淚的樣子,沒敢搭話。遠處傳來生產(chǎn)隊收工的哨聲,驚起一群歸巢的麻雀,它們在空中盤旋著,像片被風吹散的灰云。</p><p class="ql-block"> 當八十年代的風吹來的時候,曬谷場上的水泥地都泛著油光。我家的花貓早已不再瘦骨嶙峋,每天蹲在廚房灶臺邊,等著娘給它挑魚刺。有回我看見它追蝴蝶追到油菜花田里,爪子踩扁了好幾株嫩苗,全然忘了當年餓得啃門框的光景。</p><p class="ql-block"> 王大爺?shù)暮谪垍s老了。它不再去田野里捕鼠,整天趴在院角的石磨上曬太陽,肚皮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像個裝滿棉花的黑布口袋。有天我路過他家柴房,聽見里面"簌簌"響,扒著門縫一看,只見一只拳頭大的鼠,正啃食玉米粒,黑貓蹲在三步外,慢條斯理地舔爪子,尾巴尖兒偶爾甩一下,像是在逗弄獵物。</p><p class="ql-block"> "大爺,貓咋不捉鼠了?"我疑惑地問。王大爺正在編竹筐,竹篾在他手里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人都吃上細糧了,貓還圖啥?當年餓肚子的時候,它知道不捉鼠就得餓死;現(xiàn)在頓頓有魚有肉,哪還看得上腥臊的老鼠?"</p><p class="ql-block"> 夏至那天,我在堂屋竹椅上打盹,迷迷糊糊看見黑貓追著只巨鼠跑過天井??赡秦埮芷饋頁u搖晃晃,像踩在棉花上,老鼠卻靈活得像團黑影,三躥兩躥就爬上了墻。忽然聽見"汪"的一聲,張二爺家的小黃狗沖出來,一口咬住巨鼠脖子,甩打得那巨鼠嘰嘰亂叫。等我驚醒過來,只見幾個鄰居圍在化糞池邊,張二爺?shù)男O子舉著糞鏟,正把一只足有尺把長的死老鼠往池子里推。</p><p class="ql-block"> "這鼠王怕是成精了。"李嬸裹著圍裙直搖頭,"你們記不記得七幾年鬧麻雀那會兒?自那以后,地里的蟲多了,老鼠也跟著瘋長——老話講'一物降一物',人非得去壞了這規(guī)矩。"</p><p class="ql-block"> 王大爺蹲在旁邊抽旱煙,煙袋鍋子在青石板上敲出悶悶的響。黑貓趴在他腳邊,肚皮上的毛已經(jīng)發(fā)灰,再也不是當年那身油光水滑的緞子似的皮毛了。</p><p class="ql-block"> 黑貓死在深秋的一個夜里。王大爺說它是無疾而終,走的時候就像睡著了一樣,爪子底下還攥著半根老鼠尾巴。出殯那天,他用陳年的木箱裝了貓,扛到南山坡上埋了。我跟著去送葬,看見他往墳頭插了根竹片,上面用紅漆寫著"貓兒山"三個字,漆還沒干,在風里泛著腥光。</p><p class="ql-block"> "當年打麻雀的時候,它偷偷藏過一只受傷的小鳥。"王大爺用袖子擦了擦眼窩,土坷垃簌簌落在木箱上,"我罵它'不務正業(yè)',它就把小鳥叼到糧倉里,讓那鳥兒吃漏在墻角的谷子。后來小鳥飛走了,它還蹲在窗臺上望了好些天。"</p><p class="ql-block"> 我忽然想起那年滅雀運動,黑貓按住麻雀卻沒下嘴的樣子。原來有些東西,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到底是抹不掉的。</p><p class="ql-block"> 如今每當我路過南山,總能看見幾只野貓在墳頭附近轉(zhuǎn)悠。它們不像家貓那樣肥碩溫順,皮毛粗糙得像塊舊抹布,眼睛里卻閃著警覺的光。有次我看見一只三花母貓叼著只老鼠從墳前跑過,尾巴高高翹起,像面勝利的旗幟——那姿態(tài),像極了當年王大爺家的黑貓。</p><p class="ql-block"> 山風掠過荒草,竹片上的"貓兒山"三個字已經(jīng)褪成淺紅。遠處的稻田里,麻雀嘰嘰喳喳地啄著谷粒,偶爾有一兩只飛到墳頭,又匆匆飛走。天地之間,仿佛還回蕩著清晨的貓叫,那聲音里有饑餓、有警覺,更有與自然共生的智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