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永遠記憶中的那溪、那橋</p><p class="ql-block"> 木禾</p><p class="ql-block"> 大沙溪水依舊奔流不息,從豐都群山的腹地沖出,帶著亙古的蠻力。二十多年過去,我重立于此岸,凝望那道橫越溪谷的上承式鋼筋混凝土拱橋——它靜默如一道凝固的驚雷,懸鏈形狀的脊背在歲月里吸飽了風雨,呈現(xiàn)出沉著的灰白色澤。橋上車流如織,橋下流水湯湯,水汽蒸騰,迷蒙了視線?;秀遍g,那灰白橋體上浮動的,竟不是今日的水霧,而是二十多年前木匠師傅們斧、鑿、刨之下翻騰不息的細碎木刨花,混著桐油與汗水的微辛氣息,撲面而來。</p><p class="ql-block"> 記得那年剛從長沙交通學院(現(xiàn)長沙理工大學)橋梁專業(yè)畢業(yè),一紙派遣單將我拋入重慶豐都興義鎮(zhèn)一個叫大沙溪的偏僻山隅。去報到那天,一路輾轉:先從重慶朝天門坐船到豐都縣城,再換乘小木船搖搖晃晃順流而下到大沙溪鄉(xiāng)村渡口,最后踩著濕滑的山路,深一腳淺一腳,才摸到了項目駐地。</p><p class="ql-block"> 駐地簡陋得近乎原始:沒有電腦,沒有復印機,沒有手機,連自來水也沒有。我們租住的是老鄉(xiāng)的幾間舊瓦房,我所在的是項目分部,連個像樣的牌子都沒掛。管理人員十來號,技術人員就兩人,連我在內(nèi)。技術交底、圖紙交底、資料填寫,全憑一支筆、一張紙。天天打交道的是圖紙、畫圖板、丁字尺、鉛筆、鋼筆(圓珠筆)、經(jīng)緯儀、水準儀。那時候,分部連測距儀都沒有。做飯洗衣洗澡,全靠挑水解決,每人每天輪流挑水,分部經(jīng)理也不例外。扁擔壓在肩上的分量,實實在在,那是工作生涯中最獨特的一段經(jīng)歷,每個月,每人有三天挑水日。就在這樣近乎“赤手空拳”的條件下,我們要征服的,正是腳下這條桀驁的溪流——建一座主跨一百三十余米的懸鏈式上承鋼筋混凝土拱橋--豐(都)石(柱)公路大沙溪大橋。</p><p class="ql-block"> 記憶最深切的,是昏暗燈下伏案絞盡腦汁的無數(shù)日夜。丁字尺與曲線板在硫酸紙上挪動,每一寸都帶著計算的重量。我們一筆一劃描畫的,是拱片制作胎座的藍圖、是澆筑模板的精確輪廓。每一道弧線,都得在腦子里反復推演,在紙上計算、修正、再計算。圖紙被橡皮擦磨得起了毛,汗?jié)n浸染得發(fā)黃。</p><p class="ql-block"> 設計模板的過程,是一場硬碰硬的智慧與毅力的較量。我們先用結實的木方搭起縱橫交錯的骨架帶肋,確保模板能扛住混凝土的重壓;再用木匠師傅刨出精確弧度的木板作面板,反復調整,達到符合拱片復雜曲線的形狀;面板內(nèi)側,細密釘上一層光滑的鋁皮作內(nèi)襯——就為了將來脫模后,混凝土表面能光潔漂亮。還得在地上預埋好錨環(huán),作為加固模板的“根”。每一個尺寸,每一個節(jié)點,都得反復琢磨,追求的就是一個嚴絲合縫,分毫不差。</p><p class="ql-block"> 木匠師傅們才是真正的“點木成金”手。他們對著我們畫的圖,取來硬木,鋸解成方料,用榫卯咬合,搭出模板堅實的筋骨。最見功夫的是那弧度面板——大木匠師傅弓著背,雙手緊握長刨,在木料上來回推送。刨刃吃進木頭,發(fā)出低沉的“唰唰”聲,雪白的刨花打著卷兒翻涌落下,空氣里彌漫著新鮮柏木特有的清苦香氣。木板在他們布滿老繭的手下,一寸寸顯露出流暢精確的懸鏈曲線。最后一道工序,是在這精心刨好的弧板內(nèi)壁,密密實實釘上那層光潔的薄鋁皮。陽光偶爾鉆進工棚,打在鋁皮上,反射出清冷的微光——我們心里都盼著,這層“亮襯”,能護住混凝土的“臉面”,讓它日后光鮮。</p><p class="ql-block"> 如今想來都覺神奇,靠木模板、木支撐澆出來的鋼筋混凝土拱片(每片重達五十幾噸),脫模后竟色澤均勻,表面光滑,找不出錯臺,也少見蜂窩麻面。對比現(xiàn)在,有些工程用現(xiàn)代化車床加工的鋼模板,澆筑出來的墩、梁,表面質量反而不如當年?;蛟S,是少了那種精益求精、能吃苦、肯下死力氣的“笨功夫”和“老把式”吧。</p><p class="ql-block"> 最燒腦的,要數(shù)胎座的設計施工。那是在實地建立精密的坐標網(wǎng),把圖紙上抽象的懸鏈曲線,一點一點落到地面上。再根據(jù)這些坐標點,計算出每一處需要澆筑的細石混凝土的精確高度。胎座本身,就是用片石墊底,上面一層層澆筑細石混凝土堆起來的“山”,每層高度都得死死卡住計算值。等這混凝土“山”定型了,再在上面鋪設厚鋼板,沿著鋼板邊緣精準焊接角鋼,作為拱片底模兩邊的固定“包邊”。冰冷堅硬的鋼板和角鋼,嚴絲合縫地貼服在人工塑造的曲面上,沉默地等待著混凝土的澆筑。</p><p class="ql-block"> 這繁復無比的“紙上談兵”和“精雕細琢”,最終在溪岸邊筑起了一道堅實無比、分毫不差的曲面根基。今天的大學生、研究生們輕點鼠標就能生成復雜的結構模型,看我們當年這份“笨拙”的執(zhí)著,大概真像看遠古時代鑿石開山般難以想象。</p><p class="ql-block"> 澆筑的時刻,空氣都繃緊了。攪拌機轟鳴,吐出粘稠沉重的混凝土漿。這“大地的骨血”,轟然注入木與鋁構筑的“殼”里。木模在重壓下發(fā)出細微的“呻吟”,桐油的氣味彌漫在四周。木匠們像最警覺的獵手,手持油灰和刮刀,圍著龐大的模板來回巡視。只要發(fā)現(xiàn)接縫處滲出一點濕痕,立刻撲上去,手腳麻利地用油灰封堵,如同在堵住大地的傷口。當外模小心翼翼拆去,露出的混凝土表面果然光潔如新,鋁皮襯里的微光仿佛凝固在了灰白的肌膚里——這無聲的默契,是對汗水和匠心最好的報答。</p><p class="ql-block"> 那時的混凝土,是用滾筒式拌合機拌合,人工推著手推車上料。用棒稱稱量,拿油漆在手推車上作標記,便是計量的準繩。工人們用鐵鍬往車里上料,每次都要用眼仔細瞅瞅,生怕超越標線一絲一毫。記得那時,無論是混凝土試件,還是混凝土實體檢測,從未有過不合格的情形。如今,各樣先進拌合設備、監(jiān)控儀器齊全,有時反倒還會出現(xiàn)質量差池?;蛟S,再精密的機器,也測不透人心里的那桿秤。</p><p class="ql-block"> 最驚心動魄的,是拱片吊裝。巨大的鋼筋混凝土拱片,被粗壯的纜索緩緩吊離地面,像沉睡的巨獸被喚醒。我腰系粗糙的麻繩,懸在高空,在剛剛就位的拱片頂端攀爬、挪動,笨拙得如同掛在懸崖上的猿猴。風在耳邊尖嘯,裹著腳下深谷里大沙溪永不停歇的奔流聲。腳下是令人腿軟的虛空,只有手里那根冰涼的鋼釬,是連接圖紙與現(xiàn)實的唯一憑證。我咬緊牙,頂著呼嘯的山風,在粗礪的混凝土表面,用盡全力劃下測量定位的標記。鋼釬刮擦著新生的橋體,發(fā)出刺耳的銳響,迸濺出細碎的火星,瞬間就被深谷的風吞沒。每一次呼吸都懸在嗓子眼,每一次落點都凝聚著全身的力量與心神。人懸在天地之間,渺小如塵,但手中緊握的尺規(guī),卻在狂風里固執(zhí)地指向那毫厘不差的精確。正是這無數(shù)次命懸一線的丈量,無數(shù)次屏息凝神的定位,才讓那些龐大笨重的拱片,在云端之上嚴絲合縫地拼接,最終化作一道橫跨深澗的鋼鐵脊梁。</p><p class="ql-block"> 歲月如大沙溪水,不舍晝夜地流走。當年的木模早已化為塵土,圖紙也泛黃鎖進了柜子,高空刻下的鋼釬印記,早被風雨打磨平復。然而,這道跨越了一百三十米溪谷的拱橋,依然沉默而堅定地橫臥于青山之間。</p><p class="ql-block"> 如今,造橋早已進入數(shù)字時代,激光掃描、BIM模型精妙無比??赡切┊嬅婵傇谘矍皳]之不去:木匠師傅俯身在雪浪般的刨花堆里,布滿裂口的手掌摩挲著木紋,像在聽木頭說話,硬是憑著經(jīng)驗和手感,把懸鏈線的精確弧度,一絲不茍地“刨”進了每一塊面板;我們懸在幾十米高空,把命系在一根繩上,頂著能把人掀翻的風,用鋼釬在冰冷的混凝土上刻下標線,把圖紙上的墨線,以近乎搏命的精度,“刻”進了這座橋的骨子里。那是人的血肉之軀,與冰冷的鋼筋水泥最直接、最滾燙的交融,是用近乎原始的專注和膽魄,向大山深谷索要一條通路的壯舉。</p><p class="ql-block"> 橋之所以能立得住,立得久,正是因為它無言地托起了所有過往的重量,又把創(chuàng)造者的那份心血和體溫,凝固在了自己的筋骨里。大沙溪水奔流不息,卷走了青春,也帶走了喧囂。唯有那道凌空的灰白弧拱,像一道劈入山間的閃電,像一道沉入地底的墨痕,連接著兩岸,連接著過去和現(xiàn)在,也連接著那些用木頭做骨、鋁皮做衣、拿命去拼的年月。</p><p class="ql-block"> 那溪水的奔涌,是永不停歇的時光;那橋的靜默,是時光長河里,我們用汗水和青春澆筑的、永不沉沒的航標。它是我生命版圖上最深的印記,是肉體與精神共同跋涉過的、通向永恒的記憶坐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