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貧窮的記憶就像冬天里的一陣風(fēng)，即使過去了，骨頭里還留著寒意。</p><p class="ql-block">兒時家里很窮，每逢過年，看著別人家孩子穿著花花綠綠的新衣服，我總會眼淚汪汪地依偎在母親懷里。母親便帶著愧疚的眼神望著我，時不時撫摸著我的頭說："今年光景不好，明年過年一定給你做一身比別家孩子還漂亮的新衣服。"然后母親還會給我講小姑姑小時候的事，我聽著聽著，便忘了新衣服的事。</p><p class="ql-block">幼年的小姑姑常常忍饑挨餓，缺衣少穿。她不是過年沒有新衣服穿，而是一年四季連舊衣服都沒得穿，年過九歲的時候依然穿著草鞋，光著腿子，一條褲子都沒有。那時候，一件衣服大的孩子穿過小的再穿，要穿好幾個人，總是補丁摞補丁，等小姑姑的十幾個哥哥姐姐輪流穿下來，衣服早已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小姑姑排行最小，輪到她時，連補丁衣服都分不到了。</p><p class="ql-block">有一年的入冬時節(jié)，村里來了一位女工作組。她穿著筆挺的制服，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小姑姑也想看看縣上來的女工作組長什么樣，她頂著嚴(yán)寒來到安排女工作組暫住的那戶人家。女工作組一眼就看見了光腿的小姑姑。她立刻皺起眉頭，聲音尖利地呵斥道："這是誰家的孩子，怎么不穿褲子就跑出來了？這么冷的天，冷不冷，難看不難看，趕緊回去，穿褲子去！"小姑姑愣住了，眼淚在眼圈里不停的打著轉(zhuǎn)轉(zhuǎn)。她低頭看看自己凍得青紫的腿，又抬頭看看女工作組嚴(yán)厲的臉，轉(zhuǎn)身就往家跑。那天她躲在窯洞里一整天，任憑奶奶怎么叫都不肯出來。</p> <p class="ql-block">小姑姑的腿上經(jīng)常有無數(shù)細(xì)小的凍痕。那些裂痕起初只是白印子，隨著氣溫的下降，那白印子漸漸轉(zhuǎn)紅，滲出血珠，最后結(jié)成一排排暗紅的痂。冬日里，姑姑常蹲在灶臺邊，就著余溫烤手?；饻缌?。她便用指甲去摳腿上的痂。先是輕輕地刮，后來腿子變得麻木，便愈發(fā)用力，直到新鮮的血液從舊傷疤上漫出來。血是溫?zé)岬?能帶來片刻的暖意。結(jié)痂，抓破，再結(jié)痂，周而復(fù)始。她的腿上便布滿了這樣的傷痕，層層疊疊，像干涸的河床。</p><p class="ql-block">奶奶罵小姑姑手賤、但她不能感同身受那鉆心的癢，比疼痛更難忍受。姑姑也不辯解，任憑那些猙獰的傷口滲出膿血。</p><p class="ql-block">開春時，小姑姑的腿已經(jīng)沒一塊好皮。結(jié)痂的傷口又開始發(fā)癢，她坐在門檻上曬太陽，一邊撓腿一邊看螞蟻搬家。撓著撓著，突然發(fā)現(xiàn)指甲縫里滿是血肉。她怔了怔，繼續(xù)撓，仿佛那不是自己的皮肉。</p> <p class="ql-block">小姑姑的第一條褲子是用一塊白色的羊肚子毛巾縫的。那還是奶奶從鄰家借了一塊錢，她在集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是買不下布料和帶色的毛巾，最后花七毛錢買了一條最便宜的白色羊肚子毛巾，奶奶又花了九分錢買了一包藍(lán)顏料，奶奶把毛巾染成了藍(lán)色做成了短褲。</p><p class="ql-block">小姑姑終于有褲子穿了。</p><p class="ql-block">小姑姑穿上褲子的那天，集體的關(guān)場上正在給各家各戶，分堆的跟小山似的麥草。小姑姑興奮的不得了，她來來回回往家背。她捆好一捆，往肩上一甩，拔腿就往家跑。麥草在她背后支棱著，遠(yuǎn)看像背了個金色的刺猬。跑回家，卸下麥草，又折返關(guān)場，如此往復(fù)。那天她竟跑了十幾趟，都沒覺得累。</p> <p class="ql-block">小姑姑洗褲子的時候總是在晚上，她把清洗過的褲子拿到炕洞眼門跟前?？欢囱坶T是土坯砌的，中間有個方孔，通著炕洞。小姑姑把褲子攤平了，貼在炕洞眼門上，讓褲子吸那小灰的熱氣。小灰是燒炕剩下的，尚有余溫，能吸去些水分。等褲子不那么濕漉漉的時候，小姑姑便把它掛在炕洞眼門上?？欢蠢锩俺龅臒煟瑤е窕鸬慕瓜?，一縷縷地從炕眼門里鉆出來，熏著那濕褲子，<span style="font-size:18px;">也熏著歲月。</span></p><p class="ql-block">次日天明，姑姑便穿上那條藍(lán)不算藍(lán)，白又不算白的褲子。褲子上還帶著炕煙的味兒，摸上去潮潮的，但總比濕著強。</p> <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想來，生活給小姑姑心里刻下了多深的傷痕吶！</p><p class="ql-block">后來日子好些了，小姑姑的腿傷漸漸愈合，留下滿腿的疤痕.像一張密織的網(wǎng)。夏天穿裙子時，孩子們會指著她的腿問：“你腿上是地圖嗎?“小姑姑就笑：“是啊，是我走過的路。</p><p class="ql-block">如今小姑姑老了，住在暖和的樓房里。她總把暖氣開得很足，腿上抹厚厚的潤膚霜。有時半夜醒來，還會不自覺地抓兩下腿——那里早已光滑，卻永遠(yuǎn)記得那些饑寒交迫的冬天。許多舊衣服她也舍不得扔。每次整理衣柜時，她都會把那些褪了色的衣物摸了又摸，最后嘆口氣，又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回去。</p><p class="ql-block">閑暇時光，小姑姑時常發(fā)呆，眼睛定定地望著遠(yuǎn)處，那里有一條白色的羊肚子毛巾，正在風(fēng)中輕輕飄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