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小時候,每到夏季,放驢的日子就占據了我上學以外的所有時間。每每看見我家的那兩頭毛驢,我便發(fā)怵。它們生得高大,眼睛又大又亮,偏生一副桀驁不馴的模樣,教人看了便知不是好放的。</p><p class="ql-block">我常常被它們氣得鼻子一團眼淚一把的。打開關它們的圈門,兩頭毛驢便如箭一般竄出去,撒著歡兒跑。我拼命追趕,兩條短腿哪里趕得上四條長腿?只見它們越跑越遠,老遠便看見它們沖進這家的麥田里,啃一口麥苗,又撒歡似的轉圈圈;再沖進那家的豆子地里,嚼幾口豆秧,又得意地蹦跳幾下,把好好的莊稼能糟蹋一大片。莊稼地的主人自然不樂意,站在田埂上高聲叫罵。我聽了心急火燎,淚眼婆娑,卻又無可奈何。驢兒們哪里理會這些?它們只顧自己快活,東一口西一口地糟蹋著莊稼。這時候,我便摔著鞭子,不著急放它們吃草了,只想盡辦法把它們趕回圈里去。驢兒們野夠了,也跑累了,鼻孔張得大大的,呼哧呼<span style="font-size:18px;">哧</span>地噴著白氣。它們這才老實了些,不情不愿地被我趕著往回走。</p><p class="ql-block">有時我想,驢子大約也是通人性的。它們見我年幼可欺,便專與我作對;若是父親來放,它們便老老實實,不敢造次。這世上的事,原是如此,連畜生也懂得揀軟柿子捏。</p> <p class="ql-block">我家的驢圈是一個窯洞,在窯洞的一邊做了一個半人高的食槽,是拿土筑的方塊,再用泥草漆起來的,外面又用泥漫的光光的。這種食槽還算結實,能經得住驢子二三年的啃咬和踢打。漫長的冬天,我們會在食槽里添干草,驢子只需站在食槽邊吃就行。加了飼料的干草,驢子會用嘴推著翻來翻去找飼料吃,把我們辛苦鍘地草段弄的驢圈里到處都是。夏天的夜里有時會給驢子們添點綠草,有時什么也不添,全靠放養(yǎng)。</p><p class="ql-block">我把驢子趕進驢圈,反手關門爬上食槽,然后半蹲著,一手抓著食槽邊緣,一手卯足了勁教訓驢子。起初兩頭驢子看見我的鞭子使勁往窯洞里邊擠,或許它們也知道自己做錯了事,夾著尾巴擠得緊緊的,仿佛要鉆進窯洞的墻壁里去。它們的眼睛瞪得很大,耳朵向后貼著,顯出很害怕的樣子。打的多了,它們便不再一味地躲避。它們撅起屁股反抗,兩條后腿向后踢,有時食槽的的泥塊被踢得簌簌往下掉,有時踢起來的驢糞摔我一身。驢糞濺在我臉上、衣服上,帶著青草消化后的酸臭味。這個時候我才作罷,從食槽上跳下來,一邊擦著臉一邊罵罵咧咧地走開。</p><p class="ql-block">驢子的反抗讓我有些惱火,但更多的是驚奇。原來它們也會反抗,不是永遠逆來順受的。這讓我想起村里那個總是挨丈夫打的媳婦,有一天突然拿起搟面杖把丈夫打得頭破血流。人們都說她瘋了,可我看她打完后的表情,竟和驢子踢完我后的神情有幾分相似。</p><p class="ql-block">后來我不怎么打驢子了。倒不是因為憐憫它們,而是我想到了好辦法治它們。</p> <p class="ql-block">我取來粗木頭,動手做了那木枷,我把木頭做成二十厘米長的圓柱,中間用燒紅的鐵鉗子燙開一個洞,穿一根麻繩,綁在驢子的前脊背處。那木枷垂下來,正好懸在驢子的兩只前腿中間。驢子走一步,木枷便"當"地撞一下它的腿。起初它們還不知厲害,依舊撒歡兒跑,可沒走幾步便疼得慢了下來。</p><p class="ql-block">我看著它們那副模樣,竟覺得有些好笑。它們走路時一瘸一拐的,木枷每撞一下,便渾身一顫,耳朵也跟著抖動。驢子們走得實在太慢,慢得叫人心焦。我便又將木枷提起來,搭在驢背上。驢子們似乎得到了大赦,撒開蹄子又跑起來。木枷在它們背上晃蕩著,緩緩下滑,等滑到完全垂直位置時,它們便又老實了,不敢再跑。如此往復,驢子們終于學會了規(guī)矩——跑快了要挨撞,走慢了又會被我鞭打。它們在那木枷的調教下,竟也摸索出了不快不慢的步調。</p> <p class="ql-block">驢子是不能老在一個地方放的,否則它便要吃不飽肚子。我起初不明白這道理,總愛在離家不遠的那片草地上放驢。那里地勢平坦,視野開闊,我坐在石頭上,看著驢子低頭啃草,心里便舒坦得很,全無半點憂慮。然而好景不長。驢子日日啃食,那草地上的草便漸漸稀疏了。驢子的肚子也一日癟似一日,我這才明白,放驢是不能只在一處的。</p><p class="ql-block">于是我只得趕著驢,往遠處走去。離家遠了,心里便不安起來。尤其是那"莊岔灣",在兩山夾峙之間,草長得格外茂盛。驢子一到那里,便歡快地打著響鼻,低頭大嚼起來。我卻總是提心吊膽,一會兒向前張望,一會兒又回頭顧盼。</p><p class="ql-block">老人們說,這莊岔灣早年是有狼的。雖然這些年不曾聽說有誰見過,但那些故事卻在我心里生了根。我總疑心那茂密的草叢里,會突然躥出一只老狼來。它或許會先撲倒驢子,又或許會先把我打翻在地,然后活活撕著吃了。這樣的念頭在腦子里盤旋,我便越發(fā)地后怕起來。</p><p class="ql-block">驢子卻不理會我的恐懼。它只顧埋頭吃草,我自然不能向一頭驢子解釋我的恐懼。況且,即使解釋了,它大約也不能理解。驢子的世界里只有吃草、喝水、睡覺這樣簡單的事,何曾有過對狼的恐懼?它甚至可能從未見過狼,又如何能明白我的擔憂?</p><p class="ql-block">有時我想,不如就在近處放驢算了,哪怕驢子吃不飽。但看著它們日漸消瘦的樣子,又狠不下這個心。況且,父親若是知道我為了一己之懼,不肯帶驢去好草場,定要責罵我的。莊戶人家的驢,可是頂要緊的勞力,餓壞了怎么行?</p><p class="ql-block">于是我只得每日硬著頭皮,牽著驢往莊岔灣去。一路上,我的心跳得厲害,手心滲出冷汗。到了地方,我便選一塊較高的地勢四下張望,手里緊握著一根粗木棍,眼睛不停地掃視四周。風吹草動,我的心就猛地一緊;鳥雀驚飛,我的背脊就一陣發(fā)涼。</p><p class="ql-block">驢子吃得歡了,有時會走遠些。我便急忙喚它們回來,聲音因為緊張而變得尖利。當日頭西斜時,是我最歡喜的時刻。這意味著我沒有被狼吃掉,我可以趕著吃飽的驢子回家了。這樣的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始終沒有遇到傳說中的狼。漸漸地,我的恐懼也消減了些,雖然每次去莊岔灣仍不免緊張,但已不像最初那樣魂不附體了。也許老人們的故事只是嚇唬小孩子的把戲,又或者狼真的早已離開了這片山地。誰知道呢?我只知道,我的驢子因為有了好草吃,會日漸肥壯起來的。</p> <p class="ql-block">我向來憎惡雨天放驢。那驢子一頓不吃都不行,仿佛肚里有個無底洞,永遠填不滿。每逢陰云密布,我便暗自祈禱:天老爺,可千萬別下雨。然而轉念一想,若真?zhèn)€永不下雨,地里的莊稼怕是要枯死了。</p><p class="ql-block">雷陣雨來時最為可怕。天邊剛滾過幾聲悶雷,我便吆喝著趕驢子回家。有時累的氣喘吁吁回到家,老天卻不下一滴雨。有時雨來得急,未及到家,豆大的雨點便砸將下來,頃刻間渾身濕透。雨水順著脖頸流進衣領,冰涼刺骨。驢子卻只顧低頭疾走,全不顧我在后面跌跌撞撞。</p><p class="ql-block">最是難熬的,是那綿綿細雨的日子。雨絲細密,不緊不慢地下著,仿佛永無止境。驢子的毛濕漉漉的緊貼在身上,顯出嶙峋的骨架。它不時抖動耳朵,甩落幾滴雨水,不多時又積了一層。我既沒有雨傘,野也沒有雨披,只得將裝飼料的沙袋折成尖角,頂在頭上。此法雖護住了頭和脊背,其余部位卻盡數濕透。冷風襲來,我不禁打起哆嗦,牙齒咯咯作響。那驢子倒好,只顧埋頭啃食著野草,對我的窘境渾然不覺。</p><p class="ql-block">這畜生,晴天要吃,雨天也要吃,全然不管飼主的死活。有時氣極,便舉起鞭子抽兩下。它們也不過略略加快腳步,不多時又慢下來,依舊我行我素。</p><p class="ql-block">記得有一回,細雨下了一整日。我趕著驢子走在田埂上,鞋底沾滿爛泥,每走一步都費力得很。驢子偏在這時耍起性子,死活不肯往前。雨水混著汗水流進眼睛,視線模糊一片。我氣得渾身發(fā)抖,恨不得將這畜生推入溝渠。"你這該死的畜生!"我罵道,聲音卻被雨聲吞沒。驢子只是甩了甩耳朵,雨水四濺。驢子全然不明白我為何發(fā)怒。我忽然覺得,在這冷雨里,人與驢竟是一樣的可憐。它要吃,我要活,我們都不過是老天爺手中的玩物罷了。我沒有選擇的余地,明日若再下雨,我還是要趕它出來吃草。這道理,我懂,驢子可能也懂。</p> <p class="ql-block">如今想來,那些放驢的日子雖然辛苦,卻也別有滋味。驢兒們的頑劣,莊稼人的埋怨,追趕時的氣喘吁吁,都成了記憶中鮮活的畫面。只是當時年紀小,只覺得這是天底下最苦的差事,日日盼著快些長大,好擺脫這放驢的營生。</p><p class="ql-block">現(xiàn)在果真長大了,卻再不見那兩頭愛鬧的毛驢。它們不知何時被賣掉了,抑或老死了。偶爾想起,竟覺得它們的頑皮也有幾分可愛。只是當時,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會懷念那段被驢兒們氣得掉眼淚的時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