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二手時間》是白俄羅斯女作家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紀實作品,是蘇聯(lián)解體后她陸陸續(xù)續(xù)采訪各階層人士的實錄,客觀記錄下各色人等對蘇聯(lián)解體前后變化的看法,以及對他們各自人生的影響。</p><p class="ql-block">看了《二手時間》,感觸良多。書中描繪的情景 ,紛亂的思索和議論、新舊交替的迷惘……一切相似乃爾。一切似曾相識。</p><p class="ql-block">《二手時間》篇首記下了馬克思對俄羅斯的一個評價。我沒想到馬克思會這樣說。他說,俄羅斯是一個呆板停滯的韃靼。馬克思肯定沒有想到,幾十年后,他的名字會在這個韃靼國家成了至高無上的存在,成為神一樣的圖騰。</p><p class="ql-block">馬克思說俄羅斯是一個韃靼(在西方語境中,韃靼是指蒙古征西后形成的民族及文化),是指俄羅斯文化中的東方血脈吧。這血脈崇拜強權、臣服威權,也有人稱之為東方專制主義。在東方,有太多的例證。夢寐以求“脫亞入歐”并已被納入西方陣營的日本也不例外,他臣服的是一個他者——美國。</p><p class="ql-block">時至今日,雖然貌似換了人間,東正教代替了共產(chǎn)主義,俄羅斯還是不同代稱的“沙皇”發(fā)威的土壤。從彼得大帝到葉卡捷琳娜到羅曼諾夫家族,都被俄羅斯人視為榮光。紅色沙皇斯大林、普京大帝,甚至那個不靠譜的葉利欽,都被推崇,只要你夠強。而文質彬彬的戈爾巴喬夫只會是備受嘲笑的軟蛋。</p><p class="ql-block">對于強權的膜拜,甚至可以忽略“沙皇”們是否出身異族:葉卡捷琳娜是個德國娘們,斯大林是個格魯吉亞大胡子。</p><p class="ql-block">書中記載了許多從蘇聯(lián)時代遺留下來的老人的講述,他們對蘇聯(lián)的解體耿耿于懷。他們被現(xiàn)代俄羅斯人稱為蘇聯(lián)人。我發(fā)現(xiàn)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書中的“蘇聯(lián)人”總是拿中國說事,他們說,中國沒有放棄共產(chǎn)主義,中國走自己的路,中國紅旗不倒,卻成了世界第二經(jīng)濟體。所以,蘇聯(lián)可以不垮臺,可以有出路。是蘇共上層自己摧毀了蘇聯(lián)。</p><p class="ql-block">他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p><p class="ql-block">現(xiàn)如今,中國人對于共產(chǎn)主義的認識是什么?大家心照不宣。李澤厚曾剖析過中國文化的實用理性,我們往往對問題采取大而化之、籠而統(tǒng)之的態(tài)度。不好界定的,留待時間去清算。中國人不會在一個外來概念上糾纏不休。我們更著重的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這體現(xiàn)了一種讓社會平穩(wěn)過渡的東方智慧。</p><p class="ql-block">俄羅斯雖然有東方血統(tǒng),但卻不過是遠離文明中心的“韃靼”,是曾被視為蠻夷的亞文化。粗枝大葉只求速成的韃靼只會休克療法,而我們有耐心,避免社會在短時期內的動蕩,會“摸著石頭過河”。我們有明白如話卻深不可測的貓論。</p><p class="ql-block">在前蘇聯(lián)人看來,九十年代中俄走了截然不同的道路??峙挛幢厝?。</p><p class="ql-block">是的,我們沒有一夜間通過金融對全民的剝奪,沒有一朝傾覆、遍地雞毛??晌覀円步?jīng)歷了向市場經(jīng)濟和商業(yè)社會轉變的脫胎換骨。這個過程的痛苦是親歷者才能體會的。</p><p class="ql-block">一刀致命與鈍刀割肉都是流血。畢竟我們的架構曾經(jīng)是一樣的,都需要付出社會轉型的成本。</p><p class="ql-block">東北怎么從“共和國長子”變成銹帶的?頗具規(guī)模的三線是如何隱入云煙的?舊模式的國企是如何集體崩盤的?電視劇《漫長的季節(jié)》、《平原上的摩西》和電影《老槍》等有良知的作品記錄了這個悲傷的過程。看這些影視作品,我真是感同身受。</p><p class="ql-block">九十年代是權力重構和財富重組的年代,權力尋租成了心照不宣的潛規(guī)則。某些官員與資本沆瀣一氣,非壟斷性國有企業(yè)被擺上了餐桌,圍坐在餐桌旁的是官員與趾高氣揚的新資本家。他們是骯臟的,但他們所做的一切與歷史的意志有關。</p><p class="ql-block">還記得九十年代初中期經(jīng)濟領域發(fā)生的的兩件大事:一是調整國民經(jīng)濟速度、降溫,二是推行增值稅。前者導致生產(chǎn)資料價格急劇下跌,許多國企懵了,高進低出對習慣于原有規(guī)則的國企無法應對也無法承受。加上原來對生產(chǎn)資料經(jīng)營許可的放開,國企的競爭優(yōu)勢頓時轉化為劣勢。第二件大事是推行增值稅限時限日,連稅務部門都還在為新規(guī)則如何實操懵圈,就風風火火實施了。肉眼可見的結果,一是騙稅一度盛行,二是讓拖家?guī)Э谌邌T繁多的國企陷入了成本死局。老國企除經(jīng)營成本之外,還負擔著許多社會化的非經(jīng)營成本,包括職工住房、親屬子女工作安排等等,甚至附屬學校和幼兒園,即所謂企業(yè)小社會。而新興資本不必承擔這些。在競爭的賽道上,一身重負的老者與年輕無負擔者誰的優(yōu)勢大?</p><p class="ql-block">無數(shù)下崗職工的困境換來了新局面:十七年時期乃至改革初期形成的落后產(chǎn)能被淘汰?!捌髽I(yè)小社會”模式被終結、企業(yè)終于不再包攬本應由公共社會承擔的成本。新的商業(yè)規(guī)則和經(jīng)營理念上位……。中國“入世”與世界對接成為可能。以資本為驅動力、新產(chǎn)能高效率的制造業(yè)大規(guī)模成長成為可能。</p><p class="ql-block">無數(shù)微末草芥之民承受了中國經(jīng)濟的轉型之痛。中華文明的韌性、隱忍、跌倒爬起來不望天吁嘆只向眼前努力的慣性,填補了社會撕裂的縫隙乃至鴻溝。沒有出現(xiàn)前蘇聯(lián)解體后的衰落,而是成長為世界老二。</p><p class="ql-block">俄羅斯與中國的選擇孰優(yōu)孰劣?我們還是看看書中人們口述的歷史吧,蘇聯(lián)解體后,分裂成若干國家,原來的國家認同變了,混居的不同民族反目成仇,亞美尼亞人與阿塞拜疆人互相仇殺,車臣成了恐怖基地,民族歧視凸顯……。</p><p class="ql-block">我在俄羅斯旅游的日子,酒店的服務生幾乎都是高加索以及中亞各個斯坦的人,黑頭發(fā)黑眼睛。聽導游介紹,“二毛子”在城市中從事的是俄羅斯人不屑為的底層職業(yè),有點像咱們這兒的民工,但在俄羅斯,他們被視為來自異國的賤民。</p><p class="ql-block">看這本書,出乎意料,在前蘇聯(lián)各國,有那么多人懷念斯大林!斯大林墓前總是堆滿鮮花,多是紅色的康乃馨。甚至有受害者留戀蘇聯(lián)時代(出于對社會商業(yè)化、物質化的厭惡)。</p><p class="ql-block">《二手時間》中記載道,人們說“斯大林接手俄羅斯的時候只有爬犁,他留下了有原子彈的俄羅斯?!逼胀ǘ砹_斯人記住了斯大林締造強國的豐功偉績,而忽略了大清洗的枉死者。在歷史的天平上,微末草芥之民果真是無足輕重的嗎?在現(xiàn)今的人們看來,那只是一串數(shù)字吧。</p><p class="ql-block">書中那些從集中營、流放地歸來的幸存者,他們關于流放地集中營的慘酷記憶、他們的講述,令人毛骨悚然。大清洗殺掉了一千萬人,包括大胡子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親信和打手。<span style="font-size:18px;">赫魯曉夫打破堅冰后,人們把一切歸咎于大胡子,但他一個人怎么可以做到殺掉一千萬人?</span>那些“干臟活”的人呢?他們僅僅是執(zhí)行者?那些以親戚、同事、鄰居、朋友……面目出現(xiàn)的告密者和檢舉者呢?歷史并未作出清算。</p><p class="ql-block">再回頭看那些幸存者。雖然飽受迫害,他們身上依然有鮮明的蘇聯(lián)人印記。在他們的暮年,面對目迷五色的現(xiàn)實,他們的感受卻是不適和惘然。為什么?沒有了毫無來由毫無征兆的逮捕和審判、沒有了酷刑饑餓和殺害,您們有什么不滿意的?</p><p class="ql-block">他們感到不適的,是社會觀念的隔膜、是金錢至上、是沒有盡頭處處攀比的物質追求、是他們認為的精神空洞和理想湮滅信仰缺失(我們這些老家伙是不是頗有共鳴)。他們理想的社會是溫情脈脈的人道主義的社會主義:在公平公正的光輝照耀下,大家相親相愛,沒有告密沒有排擠,人人喜歡閱讀,喜歡普希金和柴可夫斯基,過著簡樸而平等的生活。這,可能嗎?是復雜的人性容許的嗎?</p><p class="ql-block">歷經(jīng)九死一生和失去親人的痛苦,這些人的蘇聯(lián)情結似乎令人費解。但回到他們生長的年代,我們看到,他們從小就接受的一切,從兒歌、書籍、音樂、人生榜樣……,他們的蘇聯(lián)基因早已灌輸夯實。烏托邦的魔力是如此強大,尤其對有十二月黨人基因的俄羅斯知識分子來說,他們可以忍受常人難以承受的苦難,卻不能接受自己不高尚、不能接受精神空洞的行尸走肉。</p><p class="ql-block">從書中披露的訪談記錄,我們看到,除了這些身上打著蘇聯(lián)印記的受難者,更多的俄羅斯人厭倦了一次次的“革命”:1917、1991、1993的事變和暴力。他們希冀看到國家重新偉大、有著類似前蘇聯(lián)影響力。他們接受一個強勢的有君主色彩的領導人。還有人呼吁恢復君主制:希望沙皇尼古拉二世的玄孫女瑪利亞女大公及后裔成功。</p><p class="ql-block">有一位受訪者直言不諱地說,問題不在于葉利欽或是普京,問題在于我們都是奴隸,我們流淌著奴隸的血。這似乎印證了西方的一個說法,斯拉夫在拉丁語中的本義就是奴隸。</p><p class="ql-block">這本書是十年前的作品。俄羅斯這十年有什么變化?我剛剛從俄羅斯旅游回來,浮光掠影中,給我的感覺是,這可不像一個陷入戰(zhàn)爭泥淖數(shù)年的國家,氣氛平靜,一切按部就班。社會結構是穩(wěn)定的,普京的統(tǒng)治是安穩(wěn)的。</p><p class="ql-block">還有一個得罪人的看法,紅墻圍繞、“洋蔥頭”扎堆的克里姆林宮實在很土。彼得大帝決意創(chuàng)建彼得堡,之后的冬宮、葉卡捷琳娜宮、夏宮才是漂亮的。但你一眼就可以確認:那是對羅浮宮、凡爾賽宮、美泉宮的模仿。僅此一點,就可以看出俄羅斯對西方的傾慕與西方對俄羅斯的拒斥。歐洲文明中心主義是傲慢的,從古至今,西方都不肯接納俄羅斯成為歐洲文明圈中的一員。G8變成G7,俄烏沖突持久不息,都有這個文化背景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