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繩結(jié)與微光

風(fēng)過留痕

<p class="ql-block">　　鋼筆尖懸在泛黃的紙頁上方，陳德海的手突然劇烈顫抖。墨漬在"突發(fā)嚴重困難戶"字樣上暈開，宛如二十年前那個漆黑的夜晚，永遠滲進掌心的冷汗。灶臺前炸油餅的焦香、羊圈里干草的氣息、救護車刺耳的鳴笛，在記憶里轟然相撞。</p><p class="ql-block"> 1997年秋，青石縣柳樹溝村的暮色裹挾著酒香。陳德海在鄰村隨禮時貪了幾杯，摸向褲兜才發(fā)現(xiàn)鑰匙不翼而飛。此時，妻子周淑芳正在娘家為父親八十大壽忙碌，油鍋里的面餅滋滋作響。她匆匆叮囑13歲的兒子小峰帶6歲的妹妹小禾先回家開門，卻不知，這短暫的分別，成了命運的裂痕。</p><p class="ql-block"> 山間小道上，碎石在鞋底發(fā)出細碎的呻吟。小禾的手電筒光束突然掃過前邊的土堆，照見一團扭曲的黑影。無風(fēng)自動的枯枝簌簌作響，像某種未知生物正從黑暗深處逼近。"哥...那是啥？"女孩的聲音像被掐住的雀鳥。小峰盯著黑影輪廓，頭皮瞬間發(fā)麻——老人們講的山鬼傳說突然涌進腦海。"鬼！快跑！"他拽著妹妹轉(zhuǎn)身，卻見小禾僵在原地，哭聲撕裂了夜幕。</p><p class="ql-block"> 陳德海遠遠望見兒子狂奔的身影，惡作劇般壓低身子想嚇唬他。誰料，小峰被土坷垃絆倒，翻滾著跌進老王家兩米深的羊圈。當(dāng)他跳下去時，膝蓋重重撞在羊圈粗糙的磚墻上，鉆心的疼痛卻被恐懼淹沒。掌心傳來的戰(zhàn)栗讓他心臟驟縮——兒子弓起的脊背正痙攣抽搐，像條離水后掙扎的魚。豆大的汗珠順著孩子青紫的額頭滑落，砸在他手腕上，燙得他下意識縮了縮手指。</p><p class="ql-block"> 周淑芳聞訊跌跌撞撞趕到時，陳德海已經(jīng)把渾身痙攣的小峰抱在懷里。她立刻蹲下?lián)ё〔煌３槠男『?，夫妻倆的呼喊撞在香爐山的峭壁上："小峰回來！小禾回來！"聲音被山風(fēng)撕成碎片。陳德海感覺膝蓋傳來陣陣麻木，卻渾然不覺，只是死死抱著兒子，仿佛這樣就能把魂魄攥回軀殼。小峰脖頸青筋暴起，囈語里反復(fù)糾纏著"黑影子，鬼、鬼"。</p><p class="ql-block"> 這場驚嚇成了扎進小峰顱骨的銹釘。自那以后，小峰患上了精神分裂癥。起初，他只是課堂上盯著窗外老榆樹發(fā)呆，作業(yè)本積滿粉筆灰；后來，深夜在技校宿舍驚叫"別追我"，指甲將床板抓出溝壑；退學(xué)那日，書包里的畫冊畫滿腳踝纏著草繩的黑影，像極了羊圈里的干草。隨著年齡的增長，病情愈發(fā)嚴重。2022年春天，發(fā)病的小峰情緒失控，一拳將上前阻攔的父親陳德海撞翻在地。桌上的搪瓷缸應(yīng)聲碎裂，刺耳的聲響徹底碾碎了這個家最后的平靜。陳德海顧不上疼痛，顫抖著掏出手機撥打120，救護車閃爍的紅色尾燈在夜色中拖出長長的血痕，載著小峰疾馳向醫(yī)院。</p><p class="ql-block"> 高額的治療費用如黑洞般吞噬著這個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家里三頭毛色油亮的牛，每頭在牛市都能賣出兩萬多元，是全家人的希望。2022年深秋，最壯實的老牛染上肺癆，牛販子捏著鼻子出價一萬三。當(dāng)鐵鏈套上牛脖子，老牛突然劇烈掙扎，蹄子在車廂鐵板上刨出火星，帶著血絲的鼻腔猛地噴出溫?zé)岬难F，濺得陳德海滿臉都是血點。咸腥的味道灌滿鼻腔，還沒等他反應(yīng)，老牛便轟然倒地，像座坍塌的土坯房。牛販子從皮夾克內(nèi)袋抽出三千元鈔票摔在草垛上，引擎聲碾碎了滿院暮色。</p><p class="ql-block"> 陳德海陷入了絕望的深淵。聽老鄉(xiāng)們私下里說縣城有個"王半仙"，能驅(qū)邪鎮(zhèn)煞，病急亂投醫(yī)的他抹著夜色，悄悄溜出村口搭上去縣城的出租車。在城郊一處巷道的灰磚房里，陳德海找到了西裝革履的王先生，對方手腕上的珠子泛著油光。聽聞來意，王先生捻著珠子開出價錢，又慢條斯理地掏出手機叫了輛出租車。</p><p class="ql-block"> 出租車沿著30公里長的水泥路面駛來，輪胎與地面摩擦幾乎沒有聲響。王先生搖下車窗掃了眼陳家院落，伸手為司機索要200元車費，才慢悠悠下車。他瞥了眼院里拴著的半大山羊，頤指氣使道："待客須得宰了這羊，取其陽氣破陰煞！"看著羊血濺在磚地上，陳德海的心也跟著涼了半截。</p><p class="ql-block"> 飯桌上，王先生舉著一杯米酒一飲而盡，突然把酒杯重重一放："你家宅子西北缺角，東南犯沖，天圓地方，律令九章！此乃大兇之兆！"說罷，掏出羅盤繞著院子轉(zhuǎn)了三圈，又用朱砂在門框上畫滿歪扭的符咒。最后，他讓陳德海找來一個破舊的竹篩，系上一條紅色布條掛在門亭墻上："此乃天羅地網(wǎng)陣，可鎮(zhèn)八方邪祟！"臨走前，王先生揣走兩千元，手里提著陳德海為他買的煙酒，留下一沓黃紙符："每月初一十五焚香供奉，保你家今后順?biāo)臁?quot;</p><p class="ql-block"> 然而，燒盡的紙錢混著香灰飄滿院子，厄運卻并未消散。轉(zhuǎn)眼到了2023年年初，嫩綠的新芽剛爬上枝頭。一場倒春寒襲來的夜里，僅剩的兩頭牛中的一頭不知何時被韁繩纏住，犄角死死勾住木柵欄。陳德海聽見牛圈傳來悶響，棉襖扣子都沒扣全就沖了出去。月光下，老牛瞪著凸起的眼珠，四肢徒勞地蹬踹，凍土被刨出深深的溝壑。他顫抖著解繩結(jié)，指甲摳進牛脖子的皮肉，換來的卻是老牛最后幾下瀕死的抽搐。</p><p class="ql-block"> 直到駐村工作隊在例行走訪中發(fā)現(xiàn)異常。屋內(nèi)雖然收拾得整齊，但墻上歪斜的符咒、散落的黃紙符，還有藥瓶堆成的小山，無聲訴說著這個家庭的艱難。駐村工作人員詳細詢問了陳德海家中近況，認真查看小峰的病歷和死牛的相關(guān)證明。隨后，工作隊與村兩委緊急商議，一致認為這個已脫貧家庭因兒子重病和突發(fā)牲畜死亡陷入困境，情況特殊且亟待幫扶。村兩委積極聯(lián)系保險公司對死牛進行勘查理賠，同時將相關(guān)材料上報鎮(zhèn)黨委。經(jīng)開會研究決定，將陳家列為突發(fā)嚴重困難戶。鎮(zhèn)里不僅幫他們申請了醫(yī)療救助和三千元臨時救助款，勘查員到場時，老牛的尸體還懸在拖拉機車廂外，凍硬的尾巴掃過土路，劃出歪歪扭扭的痕跡。最終，一萬元賠償款到賬，暫時緩解了燃眉之急。</p><p class="ql-block"> 小禾中學(xué)畢業(yè)后，在縣城的餐廳當(dāng)服務(wù)員。后廚蒸騰的熱氣里，她端著餐盤穿梭在桌椅間，圍裙總是洗得發(fā)白卻漿得筆挺。后來，她在縣城成了家，婚后和丈夫一有空就回村。丈夫幫著陳德海修繕漏雨的屋頂、給牛圈加固圍欄，她則仔細給哥哥修剪凌亂的指甲，陪他坐在門檻上曬太陽，把餐廳里客人的閑談變成故事講給他聽。那些小峰發(fā)病時摔碎的碗筷，她都小心收在木盒里，總說"留著還能盛點零碎" 。</p><p class="ql-block"> 某個春日午后，陽光斜斜地照進院子，小禾蹲在牛圈里，手中的木梳輕輕滑過老牛斑駁的脊背。這是家中僅存的一頭牛，歷經(jīng)風(fēng)雨的皮毛上還留著幾道陳舊的傷疤，卻在小禾的梳理下泛起柔和的光澤。老牛偶爾甩動尾巴驅(qū)趕蚊蠅，尾尖掃過小禾的褲腳，帶起一陣細微的癢意。她一邊梳毛，一邊哼著兒時母親教的歌謠，聲音輕柔得像是山間的溪流。小峰坐在不遠處的草垛上，目光追隨著妹妹和老牛的身影，嘴角不自覺地揚起，那是發(fā)病后難得一見的平和。</p><p class="ql-block"> 陳德海望著眼前的場景，又看向墻角那早已褪色的竹篩和紅布條。山風(fēng)掠過樹梢，帶來泥土和青草的氣息，他終于明白，真正驅(qū)散陰霾的，不是迷信的物件，而是黨和政府的關(guān)懷，是無數(shù)雙手的溫暖扶持。那些曾勒得人窒息的命運繩結(jié)，早已在歲月與善意的浸潤下，化作照亮前路的微光。而這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家庭，正握著這束光，一步步走向黎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