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甜澀桃金娘</p><p class="ql-block">作者:陳健雄</p><p class="ql-block"> 老家石和鎮(zhèn),過去是玉林的窮鄉(xiāng)僻壤,現(xiàn)在已是玉林機場所在地,各種企業(yè)也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大山深處的夏末,是屬于桃金娘的季節(jié),本地話摘稔子的時節(jié)。山岰的那一帶,雨水多潤,云霧繚繞,稔子木肥得綠油油的,枝葉恣意縱橫,霸占著成片成片的山頭,從春末的嫩綠一路潑灑到深秋的斑斕,花朵紫色,層層疊疊的綻放,我想山花爛漫一定是稔子樹的代名詞。最是那枝頭,累累碩果,便是我們這些鄉(xiāng)野孩童心頭最滾燙的期盼。青澀時羞怯地藏著,漸漸暈染出少女腮邊的粉,終于,釀成了紫黑發(fā)亮的飽滿,沉沉地墜著,仿佛連枝條都承受不住那份甜蜜的重量,謙卑地彎向大地。我們這群“饞嘴雀兒”,日日眼巴巴,心也隨著果子一同膨脹、鼓噪,只等那熟透的號角吹響。</p><p class="ql-block"> 稔子一旦開始成熟,便是孩子們放飛自我的季節(jié),山谷間的尖叫,是屬于我們自己的童年,果子的成熟,是一撥拔的熟,隔幾天又可采摘一次,連核一起吃,我們常常吃得打隔,手掌嘴巴都成了紫紅色,肚子渾圓渾圓的,見人呵呵笑,有意炫耀我們的釆摘能力,村頭的三叔公常笑我們:“阿冇出屎了,日日摘稔子。”當然大人們也會摘,出田垌回來,都會順手摘一把,畢竟沒有誰能抵住熟透得橙黑發(fā)亮的誘惑。我們?nèi)缑摶\的野猴,崎嶇山路中呼嘯而上,沖向一棵棵茂盛的稔子樹。腳下的枝條微微顫悠,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呼叫中卻渾然不顧,其實稔子樹堅韌難折斷,一枝小小枝丫即可承受一個大人重量,我們忙不迭伸手,只貪那指尖觸碰的柔軟。輕輕一碰,那紫黑的珠玉便滾落掌心,飽滿得汁液幾乎要破皮而出??诖鼭M了,衣襟兜著,直到小肚子驕傲地挺起,縱使細小的籽粒硌了牙,那蜜般的甜,依舊執(zhí)著地從舌尖淌下,一路甜到心窩深處,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記。</p><p class="ql-block"> 村頭嶺尾的稔子木并不少,但也經(jīng)不起一大幫頑皮鬼的掃蕩,很快連半熟的果也摘吃,它有一點清甜,但澀味很濃,怎么辦?大家一商量,目光望向遠處高高的沙湖嶂,決定殺上去。這是博白與陸川交界的一座大山,樹林茂密,山上的稔子樹高大且多,便相約明天去摘,從天濛濛亮出門,回來時己是繁星滿天,十幾個小時的步履,一路上披荊斬棘,渴了喝山泉水,餓了吃稔子,山里有野豬和黑壓壓的烏云,害怕了大家就大聲唱歌,消除心里的恐懼,山雨說來就來,一個個淋得落湯雞,但沒有人退縮,難得是雨后初晴,洗過的葉片,水珠晶瑩,在斜陽里碎鉆般閃爍。吸飽了雨水的果子,愈發(fā)沉甸,紫紅透亮,仿佛蘊著整個夏天的蜜意。攀上濕滑的樹干,雨水順著枝葉滑落,濕透額發(fā)與單薄的衣衫。那冰涼觸感,卻只激起更深的酣暢。摘下的果子,水靈得驚人,甜意里沁著雨后的清氣,一口咬下,仿佛把整個濕漉漉、亮晶晶、涼沁沁的盛夏都囫圇吞進了肚里。那清涼的甘冽,是童年最純粹的歡愉。</p><p class="ql-block"> 后來的日子里,我們慢慢長大了,離開老家去外面讀書,去外面工作,完全不同樣的生活方式,沒有了桃金娘,沒有了牛狗的叫聲,也沒有了山野的氣息,渾渾噩噩的過了幾十年,桃金娘藏在了我寂寞靈魂的最深處,塵封了多年。其實桃金娘年年都會熟了,在速生桉擠壓的邊緣,在牛羊沒有踩塌的路邊,頑強生長,累累紫黑,壓彎了枝頭,也壓彎了山邊的夕陽,兒時的伙伴早已不見,看著漫山遍野的稔子,,我卻失了采摘的興致,心中茫然若失,只默然立于一棵老樹下,伸手,摩挲那粗糙皸裂的樹干,指尖劃過一道道熟悉的溝壑,如同撫過老人滄桑的手背。低垂著,沉默著,那些紫黑的果實,在漸起的山風(fēng)中輕輕搖晃,竟如無數(shù)欲言又止的嘆息,懸在枝頭,沉重地,壓在我的心上,終究,還是捻起一枚,放入口中。熟悉的甜汁瞬間彌漫,然而,一絲陌生的、不容忽視的微澀,卻從舌根悄然泛起,頑固地盤踞不去,這滋味,竟是愁緒,初初釀成,便已如此澀口。</p><p class="ql-block"> 我怔忡地立于這野草蔓生的山坡之上,恍然間,濃密的綠蔭又遮蔽了頭頂,伙伴們喧騰的笑鬧聲穿透時光的塵埃,清晰地撞擊著耳膜。那沾著晨露的、無憂無慮的歡笑啊……遠去了,終究是遠去了,沉入了時光那深不見底的幽潭,連一絲漣漪也無從尋覓。 時光如煙,無法再抓,心情在稔子樹旁迷茫,這桃金娘的美好時光,連同它枝頭掛滿的、沉甸甸的整個童年,難道就這樣消失?連同歡笑與青澀,一同被風(fēng)吹散于浮云之外了么?難道連大地也吝嗇于保留這一點點關(guān)于甜蜜的憑證?</p><p class="ql-block"> 草木竟比人更長情。童年遠去了,云也遠去了,遺忘在他鄉(xiāng)的霓虹里。唯有這樹,這卑微的桃金娘,它記得!它記得每一個攀爬其上、笑聲朗朗的孩子稚嫩的面龐;它記得每一雙沾滿紫黑汁液的小手留下的溫度;它記得陽光透過枝葉灑下的光斑,也記得雨水打在葉片上的聲響。它以軀干為碑,以鮮果為文,在山野之上,默默銘記著所有離開者的氣息與故事。</p><p class="ql-block"> 四顧蕭索,天地無言。我內(nèi)心深處涌起的陣陣悲哀,也不過是換來靜靜的微風(fēng)拂過,唯有這樹影,虬結(jié)的根,深深扎進石頭的縫隙,也穿透了厚重的歲月塵埃,最終,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力量,刺穿鞋底,深深扎進我的腳心,將我,一個漂泊的游魂,牢牢地、生疼地,釘在這片誕生我又埋葬我童年時光的山坡之上。</p><p class="ql-block"> 2025.06.09</p><p class="ql-block">(此文刊于6.09日玉林日報萬花樓版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