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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橋頭，君子幾度秋？20250525

徐其龍

<p class="ql-block">　　又來到夫子廟秦淮河，佇立在文德橋上，看秦淮河水無聲東流，畫舫悠然游弋其間，水中隱約可見倒映的霓虹與月光，兩岸商鋪喧囂鼎沸，人潮如織。又見熟悉的橋之兩岸：孔廟巍峨，貢院莊嚴(yán)，烏衣巷幽深，千年時光在盛世榮光里悄然沉淀。</p><p class="ql-block"> 突然，方才在旅游大巴上導(dǎo)游的那句“文德橋的欄桿——靠不住”的戲謔俗語，伴著“君子不過橋，過橋非君子”的古語，竟如一枚石子投入心湖，漾開層層漣漪——這橋，原是不尋常的橋。</p> <p class="ql-block">　　是啊，毗鄰文德橋，<span style="font-size:18px;">秦淮河北岸的</span>這座江南貢院，自南宋肇基，便成為天下士子競逐龍門之淵藪。</p><p class="ql-block"> 我漫步在貢院內(nèi)明清兩朝的青石板上，仿佛還感覺到他們赴考的腳步——唐伯虎的疏狂才情，鄭板橋的瘦竹風(fēng)骨，吳敬梓筆下對儒林百態(tài)的冷眼，吳承恩奇幻星河的波瀾壯闊……更有施耐庵的水滸風(fēng)云、翁同龢的廟堂憂思、張謇的實(shí)業(yè)雄心、陳獨(dú)秀的振臂吶喊，皆自這森嚴(yán)考棚中孕育、噴薄。</p><p class="ql-block"> 貢院，儼然是一座熔爐，熔鑄著華夏文明的精魂與未來的脊梁。</p> <p class="ql-block">　　然而，這“君子”云集之所，暗處亦有陰影潛滋。白日里正襟危坐、誦讀圣賢的士子，夜幕降臨后卻禁不住對岸笙歌的誘惑。尤其秦淮名妓多通文墨，善解風(fēng)情，更使這些讀書人難以自持。</p><p class="ql-block"> “十里秦淮兩岸，一邊君子一邊佳人”的俗諺，道盡了地理與道德的微妙分野。當(dāng)“跨過文德橋，秀才變嫖客”的譏諷在市井流傳，這座橋便成了檢驗(yàn)真君子的試金石——多少道貌岸然者在此顯形，多少禮教冠冕在此剝落。</p><p class="ql-block"> 青石橋板見證的，何止是才子佳人的風(fēng)流韻事，更是一個時代集體偽善的胎記。</p> <p class="ql-block">　　據(jù)說南京人至今仍用“文德橋的欄桿——靠不住”調(diào)侃食言者，<span style="font-size:18px;">以“君子不過橋”戲謔偽善客。</span>夫子廟賣糖芋苗的阿婆會用“跨過文德橋”打趣早戀的少年；的士司機(jī)聽到乘客吹牛時，常會拋來一句“靠不住哦”；就連大學(xué)教授討論倫理時，也會引用這些市井智慧——古人之譏諷，于今世猶能精準(zhǔn)點(diǎn)穴。歷史與人性的回聲，是何其的悠遠(yuǎn)？</p><p class="ql-block"> 這些俗語如秦淮淤泥沉淀千年，反釀出更醇厚的世情滋味；似烏衣巷石階，經(jīng)萬千足跡打磨愈顯光澤。古人的譏誚能穿越時空刺痛今人，恰因人性弱點(diǎn)亙古未變。</p> <p class="ql-block">　　移步走向橋畔的烏衣巷——曾經(jīng)的青樓薈萃之地。我突感到極為諷刺的是，在明末清初國難當(dāng)頭之際，當(dāng)士大夫在清軍鐵騎前紛紛變節(jié)，被他們輕蔑的“商女”卻以血明志。文德橋南岸珠簾繡戶間，竟藏著比貢院更硬的骨氣。“秦淮八艷”中的柳如是逼丈夫殉國，李香君血染桃花扇，卞玉京道袍裹身拒聘——這些“不知亡國恨”的風(fēng)塵女子，反倒守住了讀書人失節(jié)的氣脈。</p><p class="ql-block"> 回望文德橋之際，我方悟真正的道德界碑不在磚石橋面，而在人心深處。當(dāng)男人們在橋上首鼠兩端，女子們已在橋下書寫傳奇。她們并非依附權(quán)貴的玩物，而是秦淮河畔最璀璨的人文星輝。</p> <p class="ql-block">　　烏衣巷口的珠履香塵早已湮滅，唯余秦淮八艷風(fēng)骨照耀秦淮。柳如是詩詞中的劍氣，顧橫波墨竹里的清剛，卞玉京琴弦上的孤憤……皆成亂世絕響。</p><p class="ql-block"> 最驚心動魄莫過于李香君——當(dāng)她見愛人侯方域降清時，當(dāng)庭摔碎定情玉佩，以頭撞柱血濺桃花扇，將點(diǎn)點(diǎn)猩紅染就一幅傲雪寒梅圖。這一撞，撞碎了刻骨銘心的兒女情長，撞出了一個風(fēng)塵女子寧折不彎的脊梁，撞出了一個“商女亦知亡國恨”的鏗鏘。</p><p class="ql-block"> 當(dāng)金陵城破，李香君等風(fēng)塵女子或血濺羅衣，或以死明志、或遁入空門，用最艷烈的姿態(tài)，為末世奏響安魂曲——她們可稱之是深懷家國情仇的“巾幗”。</p> <p class="ql-block">　　步出烏衣幽巷，重歸喧囂人流。夫子廟內(nèi)依然香火繚繞，年輕學(xué)子們在虔誠叩拜孔圣。然而，功利之念如無形之絲，纏繞于千年學(xué)脈之上。當(dāng)知識淪為敲門磚，當(dāng)尊孔僅為求取現(xiàn)實(shí)利益的儀式，古之“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崇高理想，竟在無中被悄然置換。這份古今對照的隱憂，令文德橋上的歷史感懷，悄然添上一抹對當(dāng)下精神荒蕪的深沉憂慮。</p><p class="ql-block"> 文德橋靜臥如初，秦淮水不舍晝夜。那“靠不住”的戲謔，暗含的正是對表里如一的永恒叩問。橋北橋南，君子佳人，界限曾因欲望而模糊；而今日喧囂中的叩拜，又因何而失去了純粹？</p> <p class="ql-block">　　從文德橋回望烏衣巷口，毛主席蒼勁筆墨題寫的劉禹錫《七絕·烏衣巷》赫然在目：“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lt;/p><p class="ql-block"> 這穿越時空的題詠，仿佛一聲悠長的嘆息。昔日王謝豪門的煊赫，終化作文德橋畔的尋常巷陌與游人的足跡；秦淮八艷的才情氣節(jié)、貢院士子的榮辱浮沉，也盡數(shù)融入秦淮河水與市井煙火人間。</p><p class="ql-block"> 一座文德橋，既是渡河之具，更是照心之鑒——它無聲度量著每個時代靈魂的重量，也提醒著世人：繁華或可褪色，氣節(jié)與真誠，才是歷史長河中永不沉淪的星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