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山嵐如煙，自谷底無聲騰起，漸漸吞噬了山脊與峰巒。四野的青碧輪廓被水汽暈開，山形便淡得只剩一抹若有若無的灰痕，是天地間一幅正在洇濕的淡墨長卷。</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撥開濕霧，踏過青苔，我闖入一片古杉的疆域。這些巨木已在此立身數百年，筆直軀干如森然劍戟刺破迷蒙，又似沉默的儀仗，拱衛(wèi)著山巒深處的幽秘光陰。樹皮蒼褐皸裂如龍鱗，每一道褶皺里都藏滿了山風與霜雪的舊事。仰頭望去，只見枝梢高聳入霧，頂端沒入茫?；野?，不知是云霧纏繞著杉冠，還是杉冠本身已化成了云霧——此身已在云端。</p> <p class="ql-block">在這森然陣列的濃蔭之下，數點灼目的緋紅破開灰白。高山杜鵑開了，開在云深不知處。那紅并非俗艷，倒似山魂凝結的一點精魄，于混沌底色里獨自醒著，孤清高潔，年年歲歲，不染塵泥。偶有山風經過，幾瓣便無聲飄墜，如遺世獨立的隱者悄然叩訪，或棲于蒼苔，或沒入石罅，點染出巨大寂寥里微小的生機。</p> <p class="ql-block">靜立林中，看霧靄聚散無常。濃時，古木只余黝黑近影；淡處，虬枝鐵干便嶙峋浮現，其上懸垂的露珠，倏然滾落，在苔石上濺開細碎的清響，轉瞬又被更大的寂靜吞沒。霧是無形之手，抹去林線，隱去花蹤，只留下巨大的空白，容山岳吐納呼吸。</p> <p class="ql-block">花下，茶盞在手，熨帖掌心。低頭啜飲，卻見湯色清亮，映著上方古杉鐵劃銀鉤的枝影，也映著天光云影徘徊其中。倏忽一陣山風穿林，盞中世界微微晃動，枝影、天光、云痕……頃刻間盡皆碎去，只余清波一泓。</p> <p class="ql-block">茶湯入喉，唇齒間有山泉的清冽，亦有杉木的沉穆氣息。再看盞中，落紅已沉，湯色復歸于澄澈的淺碧，倒映出頭頂一角空濛的天。浮生偷閑的這一盞清寂，原不靠濃釅的滋味，亦無需言語的填補。古杉無言，山花自落，茶煙散入云靄——我悄然收起杯盞，起身離去。石上空余水痕，如同一個無聲的句讀，嵌入了山林巨大的留白里。</p> <p class="ql-block">霧中花，枝頭露，山間松，皆如空谷足音。原來美之極致，并非私占可據，乃是心領神會之后，悄然退場時留在胸中的一縷微光。那古杉幾百上千年屹立不動，杜鵑年年自開自落，山色有無之間，人不過是偶遇風景的過客——既已看見，便當默然歸去，無需帶走一片花瓣，那嫣紅已印在心頭，足供此生回甘。</p> <p class="ql-block">圖／文：紫玉 記于四川瓦屋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