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次又一次,我攜了家人、學(xué)生、畫友,踏入這山西盂縣駱駝道古村落。自二零一二年始,至今已不知幾回。手中一管筆,對著那些老院子、老房子、老門口、老槐樹,細細地描。線描已逾千幅,每一筆,皆系著我對這方土地的眷戀。</p> <p class="ql-block">初來時,村中尚有十幾位老人,蹲在墻根下曬太陽。見我們排開畫架,也不驚奇,只將昏黃的眼珠略轉(zhuǎn)一轉(zhuǎn),便又歸于沉寂。他們臉上的皺紋,與那些老墻上的裂縫頗為相似,都是歲月用無形之刀,慢慢鐫刻出來的。</p> <p class="ql-block">我尤愛畫那些老門樓,門板早已褪了色,木質(zhì)紋理卻愈發(fā)清晰。有的門環(huán)已然銹蝕,卻仍固執(zhí)地扣在門上,仿佛還在等待什么人來叩響。學(xué)生們每每嫌其破敗,我道:"破敗處正是精神所在。"他們未必懂得,只管低頭作畫。</p> <p class="ql-block">老槐樹是最難描摹的。枝干虬曲,如老人暴起的青筋。夏日濃蔭匝地,秋日黃葉紛飛。我畫它不下百次,竟無一次相同。樹下的石磨盤早就不用了,卻總有人坐在那里歇腳。先是村中老人,后來是偶爾闖入的游客,如今竟是我的學(xué)生們最愛占據(jù)的位置。</p> <p class="ql-block">線描之道,貴在取舍。我常對學(xué)生言:"須畫其骨,而非其肉。"那些老房子的飛檐斗拱,若一筆筆如實描來,反倒失了神韻。有時略去幾處磚瓦,線條反而活了起來。學(xué)生們初時不解,后來漸漸明白,這取舍之間,原是對物事最深的體貼。</p> <p class="ql-block">村中有一處院落,門楣上"耕讀傳家"四字已然模糊。我每次來必畫它,每次畫法各異。或細如發(fā)絲,或粗若游龍。主人早已不在了,空余院落任風(fēng)雨侵蝕。去年再去,門楣竟已坍塌,徒留一地的碎木殘磚。我蹲在地上畫了半日,有學(xué)生問:"老師,這有什么好畫的?"我未答,只教他看那斷口處的年輪。</p> <p class="ql-block">冬日的駱駝道最為蕭索。老樹枝丫刺向灰白的天空,院墻上的枯草瑟瑟發(fā)抖。我們呵凍作畫,墨水瓶都結(jié)了冰碴。這般天氣,村中更無人跡,唯有我們的筆在紙上沙沙作響。此時作畫,線條反倒最為剛勁有力。</p> <p class="ql-block">千幅線描,千種心境。同一處老房子,晴日畫來明朗,雨天描之濕潤;晨起時線條清新,傍晚時筆意蒼茫。學(xué)生們笑我癡,我亦不自辯。他們哪里知道,這些線條早不是單純的勾勒,而是我與這古村的一場無聲對話。</p> <p class="ql-block">近來村中漸有游客,偶見我們作畫,便圍攏觀看。有夸贊的,有不解的,更有出價求購的。我皆婉拒。這些線描,原是我與這即將消逝的村落之間的私語,如何賣得?</p> <p class="ql-block">昨日整理畫稿,竟發(fā)現(xiàn)同一株老槐,已畫了好幾十幅幅。從茂盛到凋零,從完整到殘損。我的線條,也從最初的工整謹慎,到如今的率性而為。這槐樹若有知,不知會作何感想?;蛟S它早已認命,靜候著某日轟然倒地,化為灶中之柴。而我的線描,不過是徒勞地想要挽留些什么罷。</p> <p class="ql-block">筆下的線條越來越簡,心中的眷戀卻愈加深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