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2025.07.14</p><p class="ql-block">心書·美篇書第五部《相思千里》 增刊二十五</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55, 138, 0);">縱明月相思千里隔。夢咫尺，勤書尺；夢咫尺，勤書尺。</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正定古城</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b></p> <p class="ql-block">今天是7月14日，我是在夜間航班上寫完此文的。</p><p class="ql-block">我11日離開的大連，那日一早，旅順博物館的石階在晨光中沁著涼意，一級級引我沉入地底般的幽暗。青銅館里，商周重器如巨獸蹲踞，饕餮紋自冰冷的綠銹中浮凸而出，雙目圓睜，巨口賁張，獠牙咬向虛空。一件獸面紋大鼎內腹，赫然鑄著“饕餮食人”的圖樣，人身蜷曲于獸口，肢體與利齒交錯糾纏。那獰厲的線條非為裝飾，而是遠古先民對天地洪荒的恐懼具象。是獸性吞噬人性？抑或人性借獸形向宇宙發(fā)出野性的吶喊？青銅幽光如凝結的呼吸，在玻璃牢籠后無聲彌散。它們曾盛滾燙血酒祭祀神鬼，如今只盛滿千年空寂。這靜默比任何咆哮更懾人：綠銹之下，分明埋著文明初啼時那顆劇烈搏動的原始心臟。</p> <p class="ql-block">當日來到沈陽國際展覽館，驟然跌入一片光的汪洋。糧交會的穹頂之下，東北平原的慷慨奔涌成金色瀑布，稻穗垂首如謙卑的黃金瓔珞，麥芒挺立若待射的箭陣，玉米棒子飽滿似裹著陽光的襁褓。各色谷物堆疊如丘，流瀉成河，在精心布局的展臺上鋪展大地肌理。溫熱的谷物香氣蒸騰，一種混合了泥土腥甜與陽光焦香的暖流，無聲浸潤肺腑。指尖撫過一束稻穗，芒刺帶來微癢的觸感，穗粒堅硬如濃縮的黑土膏腴。展館深處，聯(lián)合收割機的鋼鐵陣列閃著冷硬光澤，齒輪與谷粒在此奇妙共生，仿佛人類以智慧與蠻力馴服大地的無聲史詩。</p> <p class="ql-block">次日午后踏入沈陽故宮，如同跌入一方凝固的日光琥珀。琉璃瓦在晴空下流淌著孔雀藍的釉彩，十王亭陣列森嚴，飛檐斗拱如凝固的波濤。大政殿內，蟠龍金柱盤繞而上，龍睛以墨玉點成，俯視著空空如也的寶座。陽光自高窗瀉入，無數(shù)金塵在光柱中狂舞，仿佛前朝未散的魂魄仍在御座上方徘徊不去。鳳凰樓三層重檐刺破青天，拾級而上，木階在腳下發(fā)出深沉的呻吟。登臨頂層憑欄，滿城煙火盡收眼底，那金瓦朱墻的四方宮闕，原是游牧民族對永恒最倔強的錨定，將馬背上的日月鑄成這磚木的永恒坐標。權力如沙漏，而宮闕是盛裝流沙的琉璃瓶，縱使龍椅蒙塵，飛檐依舊切割著不變的天空。</p> <p class="ql-block">昨日傍晚，飛機攜著祥云，將我落在正定古城。夜行古城，古城墻巨大的輪廓在青灰天幕下顯露崢嶸。城磚層層疊壓，縫隙里滲出千年風霜的鹽粒，在將熄未熄的余暉里閃著幽微的磷光。我撫過粗糲的墻面，指尖下的凹凸是時間本身刻下的銘文。城門洞開，幽深如巨獸之喉，將白日殘存的喧囂與熱力盡數(shù)吞沒。步入其中，涼意自足下青石升起，漫過脊背。抬頭望去，一線窄窄的夜空懸在拱券頂端，幾粒疏星伴著夜月，怯怯地亮了，仿佛被這古老的通道濾去了浮華，只余清冷的本質。城門是時間的閘口，跨入的剎那，便與現(xiàn)世驟然疏離，墜入一種緩慢而沉厚的節(jié)奏里。</p> <p class="ql-block">幾日里行過三重文明的階石。旅順青銅饕餮的巨口，吞噬著初民對混沌的恐懼，那是文明自蒙昧胎衣中掙出的帶血初啼；沈陽宮闕的金瓦與糧倉的谷浪并置，一者以權力凝固時間，一者以五谷喂養(yǎng)時間，共同編織著人類在大地上生存的壯闊史詩；而正定古城是一座佛城，這時燈光和著霞光，如自九天垂落的銀線，縫合了天地人神的裂隙。</p><p class="ql-block">自獸性的幽暗深淵，至權力的金瓦高臺，再至佛光的澄明彼岸，這三重階，原是文明攀援的隱秘脊梁。饕餮的獰厲、谷粒的飽滿、菩薩的微笑，它們相互蝕刻又彼此照亮，最終熔鑄成同一則啟示：在洪荒的虛無與存在的荒誕中，人類以野性的力、生養(yǎng)的智、悲憫的心，在時間絕壁上鑿出那道微光閃爍的裂隙。</p> <p class="ql-block">三色光焰，青銅的冷綠、宮闕與谷浪的金黃、佛殿的檀灰，此刻在晚風中旋轉、沉淀，終被月光漂洗成同一片澄澈的銀白。原來千年跋涉，不過是為在文明的萬千面相里，認出那枚照徹幽明的本心：它曾在饕餮腹中搏動，在谷粒胚芽里萌發(fā)，最終于菩薩低垂的眉目間，開出那朵不凋的蓮花。</p><p class="ql-block">自獸性的幽暗深淵，到稼穡的金色光芒，再至佛性的澄明彼岸，這何嘗不是人類精神跋涉的隱秘軌跡？</p> <p class="ql-block">行走間，暮色如硯中漸次化開的墨，愈加深濃地暈染開來，終于徹底覆蓋了城池。正定，這座北地雄鎮(zhèn)，卸下了白晝端肅的甲胄，顯露出另一種肌理。長街兩側，燈籠次第燃起，先是零星幾點，試探著夜的深度，繼而連綴成串，漸成流瀉的暖紅之河。這紅光并不刺目，溫潤如隔世的舊玉，在青石板路上流淌，洇濕了行人的衣袂與身影。街邊食肆蒸騰著白汽，豆沫、饸饹、缸爐燒餅的暖香在微涼的空氣里交織纏繞，絲絲縷縷，勾連起腸胃深處最原始的慰藉。燈火深處，人影綽約，語聲低回，匯成一片溫軟的背景音，如同古井深處細微的回響。白日莊重的飛檐斗拱，此刻在燈籠暖光的勾勒下，顯出一種奇異的溫柔，仿佛卸下盔甲的武士，于夜色里露出了溫情的倦容。這滿城燈火，莫不是古城沉睡千年后，于今夜悄然睜開的惺忪醉眼？</p> <p class="ql-block">夜?jié)u深沉，市聲如潮水悄然退去。月光終于掙脫了云翳的羈絆，沛然降臨。清輝如水銀瀉地，瞬間填滿了街巷，漫過了屋脊。月光下的正定，洗盡鉛華，顯露出骨骼般的清寂輪廓。白日里喧囂的隆興寺山門緊閉，巨大的鴟吻在月華中靜默地翹首向天，仿佛凝固了向虛空發(fā)出的亙古詰問。</p><p class="ql-block">月光漂洗著城池，將萬物浸入一片澄澈的銀白。我踟躕于月下的街衢，腳步敲擊青石，發(fā)出清越的回響，在空寂的巷弄里顯得格外驚心。這聲響撞向兩側高聳的磚墻，又被彈回，仿佛在與沉睡的往昔對話。百年老宅的窗欞在月光下投下繁復的格子暗影，覆在石階上，如同時光精心編織的羅網(wǎng)。某一扇緊閉的斑駁木門后，似有幽微的嘆息逸出，輕得如同月光拂過塵埃，卻足以讓夜行者的心弦為之悄然一顫。古城在白日吞吐過萬千過客的聲息，唯有此刻，在月光的統(tǒng)治下，它才得以展露自身最本真的呼吸，緩慢、深沉，帶著塵埃落定后的安寧與蒼茫。</p> <p class="ql-block">今日的晨光初透，正定城覆蓋著的薄霧如輕紗，溫柔地覆在古城的額角。我循著清越的金屬之音，覓至廣慧寺。巨大的唐代鐘樓巋然矗立，飛檐刺破淡青的晨空。一位灰袍僧人立于巨鐘之側，身形清瘦如竹。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整個清曉納入肺腑，隨即推動沉重的鐘杵。</p><p class="ql-block">當——！鐘聲沛然勃發(fā)，渾厚而蒼涼，如同自大地深處涌出的洪流，瞬間席卷了整個寺院，漫過高墻，涌入街巷，將沉睡的古城溫柔地搖醒。聲波撞擊著千年古磚，震落了檐角細微的積塵。梁柱間棲息的宿鳥驚起，撲棱著翅膀融入微明的天光。鐘聲一波波蕩開，在潮濕的空氣里留下悠長的震顫。它穿透肌膚，直抵肺腑，在腔子里共鳴。這是時間的號角，是千年晨昏從未缺席的古老問候。</p><p class="ql-block">這一日，我先來到榮國府逛了逛，體味了一把紅樓夢境。爾后到了北城門、東城門，看著城門邊那些斷壁殘垣，心生了不少關乎時光和人生的感慨，有些來自遠古滄桑。</p> <p class="ql-block">日頭漸高，驅散了最后一絲霧氣，將古城照得通明透亮。我轉入一條僻靜小徑，一爿窄小的皮影作坊嵌在老墻之間。門楣低矮，內里卻別有洞天。隆興寺的飛檐斗拱的輪廓如同墨線勾勒?；厥淄?，摩尼殿巨大的歇山頂沉穩(wěn)地壓在天際線下，鴟吻靜默。隆興寺的檀香如青煙織成的網(wǎng)。摩尼殿幽暗如深海，幾縷天光自藻井縫隙漏下，塵埃在其中浮游似微縮星云。驀然仰首，倒坐觀音懸于五彩懸山，撞入眼簾。</p><p class="ql-block">菩薩一足踏蓮，一足閑適垂落，背對莊嚴佛殿，面朝殿門外的紅塵萬丈。低垂的眼簾下，目光似穿透百年香火，無聲落在仰視者眉間。唇角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是歷盡劫波后的澄澈，更是對眾生如母的悲憫。佛像背佛向人，這驚世姿態(tài)，豈非佛心至深的真諦？一種溫熱的震顫自心底涌起：在這幽暗佛窟，她以背離的姿態(tài)，完成了對人間最深情的擁抱。</p> <p class="ql-block">午后，日光如熔金，慷慨地潑灑在臨濟寺澄靈殿前的石階上。殿內出奇地幽涼，與外界的熾烈恍如隔世。一束陽光自高窗斜射而入，恰如神啟的光柱，穿透殿內浮游的微塵，筆直地投在殿中那座著名的“鏡臺”之上。石臺形制古拙，臺面光滑如鑒，承接著那道唯一的光明。塵埃在這光柱中清晰無比地翻滾、浮沉、舞動，每一粒都拖著細長的光尾，如同億萬微小的星辰在宇宙的河流中運行不息。它們無聲地生滅、升騰、沉降，在光中顯出短暫而輝煌的存在，隨即又隱沒于周圍的幽暗里。</p> <p class="ql-block">我凝視這塵埃之舞，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凝滯。心中那青銅饕餮的獰厲、糧倉谷浪的金黃、倒坐觀音的悲憫、皮影幕后的蒼涼唱腔……種種文明的刻痕與旅途的煙塵，此刻竟被這束光柱照徹、分解、還原為眼前這最本真的圖景——無數(shù)塵埃，在光中偶然顯現(xiàn)，于幽暗中永恒沉浮。這石臺名曰“鏡臺”，它照見的，何嘗不是人心的本質？那翻滾的微塵，豈非正是我們每一個生命在時間洪流中的真實顯影？短暫、偶然，卻又在光明的眷顧下，竭力舞出屬于自己的軌跡。所謂永恒，或許并非超越這浮沉，而是在覺知這浮沉本身時，心中升起的那一片無悲無喜的澄明。</p> <p class="ql-block">這兩天，我先后來到南樓、北門、東門，走進榮國府，瞻仰隆興寺、天寧寺、開元寺、臨濟寺、廣慧寺，走過陽和樓，瞻仰木塔、須彌塔、澄靈塔、華塔……走進無數(shù)歷史街巷。</p><p class="ql-block">正定古城，它收納過戰(zhàn)鼓的雷鳴，也浸透了梵唄的清音；它聆聽過市井的喧嚷，也安享著月夜的岑寂。它如一方巨大的陶甕，盛滿自商周青銅的幽綠、漢唐磚瓦的沉褐、宋明彩塑的金碧、直至今夜如水的月華。這甕中之物，名為時間，亦名為文明。而我輩行旅者，不過是甕中偶然翻騰起的一粒微塵，有幸被歷史或月光的某一束偶然照亮，在剎那的光華里，瞥見了自身存在與那浩瀚母體之間，那斬不斷、理還亂的血脈相連。</p><p class="ql-block">我在晚霞余暉中離開這座古城，到達昆明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凌晨。</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敬請關注下篇</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