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父親一生經(jīng)受了很大很多的磨難,嘗盡了世間的酸甜苦辣,因而對生活沒有特別的要求,唯獨喜愛煙酒茶。父親從不講究酒有多貴,茶有多好,煙是啥牌子,只要有,對父親來說,就足夠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親愛這一口,是否早而有之,我不甚清楚。但他晚年確是如此,大概是從他否極泰來后才慢慢形成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親于1925年農(nóng)歷三月初六出生,畢業(yè)于鄖陽聯(lián)合中學(xué)湖北省第六師范,從教多年,桃李甚多。然而,他個性耿直,剛正不阿,愛憎分明,無形中得罪了一些人。趕上1957年“反右”運動,善良正直的父親被打成了“右派”。直到1979年,父親才得以平反,后恢復(fù)公職,重返講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清楚地記得,收到平反通知的那一天,我和父親正在公社衛(wèi)生院的屋檐下碼放土坯磚。送信的人老遠就朝我們揮手,大聲叫著父親的名字。父親愣在那里,不知咋回事。那人舉著一張紙邊揮手邊對父親喊,你平反了,不是“右派”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親怔怔的足有分把鐘,然后一把接過通知,一張紙,幾行字,父親看了一遍又一遍,這才相信這是真實的。他把扁擔一扔,就趕緊回家,要把這天大的喜訊早點告訴家人,我跟在后面一路小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突然而至的喜訊,讓我們一家從重重陰霾中看到了陽光。父親含冤22年的時間里,戴著一頂沉重的“右派”帽子,在農(nóng)村屈辱地茍活,全家人也活在富農(nóng)成分的歧視中,遭受村人的冷眼。從未干過農(nóng)活的父親,撿起農(nóng)具,和村民一樣,扛著鋤頭挖地,挑著大糞上帽兒梁,犁地耙田,肩挑背扛,遇啥做啥,不敢叫苦。除了體力勞動,還有精神上的折磨。父親白天勞動,晚上還要接受群眾的批斗。有一次晚上,父親雙手反綁被吊在樓枕上,繩子突然斷了,父親被重重地摔在地上,批斗會方才結(jié)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親被平反后,很快恢復(fù)了公職,被分到竹溪縣水坪鎮(zhèn)洛河高中教語文。沒過幾年,又調(diào)到離家很近的四完小教初中,又過年把,父親退休了,大哥接了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親退休后,就在家享起了清福。一來家境有了明顯改觀,我和二哥先后考上了學(xué),參加了工作。二來,母親勤勞的操持家務(wù),喂了一兩頭豬,加上當時家里還種有幾分田地和菜園,有糧有肉有菜,溫飽當時無虞。最關(guān)鍵的是,父親揚眉吐氣了,心境大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每天清晨,父親就早早地起床跑步,跑到五里遠的洞子溝折返。回來后,第一件事就是燒水泡茶。茶泡好后,就端一把椅子,坐在門外的街沿上,要么看書,要么看報,一副悠然愜意的樣子。說實話,在那個年代,也不是什么好茶葉,就是大家喝的大腳片而已,看起來有些粗糙,卻很有口勁。每天早上一杯茶,經(jīng)年累月,這成了父親雷打不動的一個生活習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再后來,生活條件趨向更好。每年春夏產(chǎn)茶季,父親第一件事就是買上幾斤春茶夏茶。春茶香,夏茶解渴。對于愛喝茶會喝茶的人來說,大多更愛夏茶。夏茶不僅有口勁,還消食解乏,似乎更勝一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親愛茶,不僅僅是喝,有時是吃。撮一小撮干茶葉,喂進嘴里,細細咀嚼,慢慢品味。有時,父親把泡了兩道的茶葉潷干,嚼而咽下,如食珍饈,甚是陶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親嗜茶如此,我常常不明白是什么原因。隨時間推移,我猜想:或許,父親的一生就像茶葉一樣,經(jīng)歷了殺青、翻炒、揉搓、浸泡等各種淬煉,最后趨向恬淡、內(nèi)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除開茶,酒也是父親的最愛。常喝的就是苞谷酒,那時候,瓶裝酒價格貴,買不起,有這酒喝已經(jīng)很不錯了。父親有幾個酒友,是玩得很好的朋友,有的是摘了帽的老右,有的是后來在工作中結(jié)識的新朋友,有同齡,也有忘年交。</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記得最深的有黃叔、周伯、段叔,還有吳老師。吳老師個子不高,聲音倒是挺洪亮,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畢業(yè),教歷史,當過我和二哥的班主任。后來還有楊叔,付叔,他們來往都非常密切。經(jīng)常聚在一起,談天說地,回憶過往??赡芏冀?jīng)歷了苦難歲月的緣故吧,父親和這幾位老友交情格外深厚。他們喝酒,都很直率,也有酒量,今天在我家,明天在你家,后天在他家,輪流轉(zhuǎn)。下酒菜是自家菜園種的農(nóng)家蔬菜,綠色天然,不打農(nóng)藥。有點肉,一小碟花生米,那就再好不過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每次在我家時,我們兄弟仨都老老實實站在一邊,端茶倒水,裝煙點火等搞服務(wù)。喝到高潮時,父親便讓我們上場敬酒。我們叫一聲“黃叔”,敬一杯,叫一聲“周伯”,也敬一杯,挨個敬下去?;蛟S,我們的人情世故就是從那時候慢慢練起來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父親在二中吳老師家做客。已經(jīng)晚上八九點了,父親還沒有回家,母親趕緊派我們?nèi)ソ?。三里路,我們一溜煙就到。父親幾個喝得太嗨了,一個個醉八仙似的。我們弟兄仨攙扶著踉踉蹌蹌的父親,花了個幾十分鐘才回到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親有酒量,也善飲,加上他性格直爽,好客,所以父親晚年朋友很多。這些朋友讓父親生活充實、知足快樂,為他的暮年生活增添了一抹亮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俗話說,煙酒茶是與生俱來的好兄弟,愛酒愛茶,往往也愛煙。父親抽煙,和喝酒喝茶一樣,抽的是煙,品的是滋味。他在戴著“右派”的帽子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抽的是自制旱煙,就是用報紙或其他紙片,把旱煙絲卷成喇叭狀,雖然有勁兒,卻也有些嗆人。后來才改成煙袋鍋,尺把長,精致而美觀。再后來,條件變好了,就改吃紙煙,又過渡到過濾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親這三好,毫無疑問,與他的人生際遇有關(guān)。本來有著美好前景的人生,卻因為一場突然的變動,從云端跌到溝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親含冤的22年里,由于長期的心力交瘁,導(dǎo)致他身心疲憊。后來,喝酒吃煙,也無形中損害了父親的身體健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1991年冬的一個夜晚,父親突然得了腦溢血,在縣醫(yī)院治療,病情一度穩(wěn)定,又轉(zhuǎn)到老家衛(wèi)生院??筛赣H又患有支氣管炎,最后帶著萬般不舍離開了我們,享年67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親走的那天,我還在離家67公里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掛職。那個冬天,竹溪下了一場50年一遇的特大暴雪,積雪沒過小腿,交通停運。我和在鄉(xiāng)里搞社教的稅務(wù)局老郭都歸心似箭,我牽掛父親的病情,老郭擔心家里的水管爆裂,我們都急著回家。我倆一拍即合,早上8點從鄉(xiāng)上徒步回家。一百四十里路呀,我倆在厚厚的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趕。為了走近路,我們甩掉了部分盤山公路,從鋪滿積雪的山地上順坡滑,走累了,就用樹棍當拐杖。腳磨破了,腿走酸了,硬是憑著一股毅力,咬著牙,趕在夜幕降臨時回到了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連飯也顧不上吃,我趕到衛(wèi)生院。父親已到了他生命的盡頭,他看著我,哽咽著說不出話,越急,呼吸越困難,一口痰嗆在喉嚨里。待他平穩(wěn)了,我趕緊端著一本書,幫他握住筆,想讓他把心里話寫下來。可是,父親哪有力氣了呢!他只在書上劃下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幾條曲線。任憑我如何猜,也猜不出父親寫的是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走了一天的路,我又餓又累,眼皮直打架,身子一挨病房的床,就沉沉睡去。酣睡中,被哥哥突然拍醒,說父親不行了。我們圍著父親,悲慟欲絕,無論我們?nèi)绾尾簧?,父親還是緩緩地合上了雙眼。</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親,是在等我這個幺兒呀!沒看到我,他怎么能忍心走呢?可是,他要對我說的話,留下的幾條曲線,究竟是什么意思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親剛走的那幾年,我總是不適應(yīng)。尤其是工作中遇到瓶頸時,我似乎看到父親的身影還在眼前徘徊,看到父親,我就有了力量。在父愛的空間里,父親留給我的,是滿滿的回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親教書是很稱職的。他的教案寫得很好,詳細整潔。我記得他教《伐檀》《碩鼠》抑揚頓挫的情景,很投入很忘情。父親批改學(xué)生作文,更是一絲不茍,批注少則幾十字,多則百余字。父親寫得一手好字,不管是毛筆字、鋼筆字,還是粉筆字,都風骨棱棱,一筆一劃非常到位,毫不馬虎。</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親刀子嘴豆腐心,愛生如子。他在洛河鄉(xiāng)教高中時,每年到鎮(zhèn)上參加高考的學(xué)生,沒有地方吃住,父親就安排在我家。好多年過去了,那個后來當上鄉(xiāng)鎮(zhèn)干部的學(xué)生,一直念叨著父親對他的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父親常用“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朱子治家格言的話教導(dǎo)我們。他經(jīng)歷了很多苦日子,吃野菜,吃麥麩,餓過肚子,所以格外珍惜糧食,絕不允許我們糟蹋食物。吃飯不能剩碗,灑在桌上的飯粒也要吃掉,即使掉落地上,揀起來吹吹照樣吃下。稍有油水的盤子、碗,也要用開水沖一沖喝下。以至于現(xiàn)在,每當我吃不完想把剩飯剩菜倒掉時,想到父親的教導(dǎo),想到往日的艱難,便強迫自己吃下,或留到下頓再吃,也絕不浪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多年的生活歷練中,我似乎明白了父親留下的那幾條曲線的涵義:父親想說,人生路途是彎彎曲曲的,不管怎樣,都會往前走;也是讓我們兄弟仨攜手并進,和睦相處,互幫互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如今,父親已走了三十多年了。當我想念他的時候,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父親品茶喝酒抽煙的情形。每年,到父親墳前看望他的時候,我也給他送上一杯好茶,斟上幾盅好酒,點上一包好煙,讓他在那邊慢慢享用。</p><p class="ql-block">2025.5.28</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