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注：文字原創(chuàng)，首發(fā)于本人微信公眾號(hào)“素簡(jiǎn)”。配圖引自網(wǎng)絡(luò)。</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span class="ql-cursor">?</span></b></p> <p class="ql-block"> 豆村比豆子大不了多少。 </p><p class="ql-block"> 豆?fàn)斒谴謇镯斃系亩棺?，天天天不亮就起床，秸稈般?xì)瘦的影子在路上一搖一擺。 </p><p class="ql-block"> “爸，你勸勸我爺，別恁早出去！”小豆翻個(gè)身，做夢(mèng)似地說。 </p><p class="ql-block"> 大豆一癟嘴，說：“我不去，找罵哩?！?lt;/p><p class="ql-block"> 豆?fàn)攼哿R人。 </p><p class="ql-block"> 不過，豆子不是爬山虎。對(duì)于誰招人罵、誰能罵、誰經(jīng)得住罵，豆?fàn)斣缇桶岩黄黄娜~子分得開開的。</p> <p class="ql-block"> 比如黑豆。</p><p class="ql-block"> 黑豆長得瓷實(shí)，五短身材，大腦袋，牛眼，往那兒一站，地皮都得顫三顫。可是，他不愛干活，一天到晚眼皮光在眼窩里貓著。他媽催一催，他動(dòng)一動(dòng)。村里人給他取了個(gè)外號(hào)，叫“固定貓?！?。黑豆不以為意，睜開眼睛就吃，吃飽了就閑逛，黑黑的肚皮鼓鼓地，不知道的人還以為那是一片豐收的田哩。</p><p class="ql-block"> “給他娶個(gè)媳婦，讓媳婦經(jīng)管他！”黃豆他媽出主意說。</p><p class="ql-block"> 黑豆他媽一拍腿，恨恨地說：“這十里八村的好閨女不是有主兒了，就是一心想飛到城里……”</p><p class="ql-block"> 可是，啥人啥命，黑豆的緣分竟腳踢后腦勺地來了。媳婦娘家是縣郊的，她跟她爸東奔西走收鴨毛鵝毛，在黑豆家門前討過兩碗水。</p><p class="ql-block"> “一看黑豆那喜人的肚子，就覺得心敞亮……”黑豆媳婦后來跟黃豆媳婦說。</p><p class="ql-block"> 黃豆媳婦瞅瞅黑豆媳婦細(xì)細(xì)的眼，覺得自己的目光也窄了許多。</p><p class="ql-block"> 轉(zhuǎn)年秋天，黑豆媳婦生了個(gè)小黑豆。黑豆稀罕幾天，便把小黑豆往媳婦懷里一塞，自顧自出門了。</p><p class="ql-block"> “‘固定貓?！鲩T了！哦，哦！”村里的大人孩子都很意外。豆?fàn)斠彩恰?lt;/p><p class="ql-block"> 黑豆出去打工了，跟綠豆扁豆蕓豆豇豆一起。</p><p class="ql-block"> “跟呼啦啦的鳥兒似的?！焙诙箣屌R別時(shí)有些不舍。</p><p class="ql-block"> 豆?fàn)斕糁鵁煷佔(zhàn)樱迓返谋M頭，悠悠地說：“兩天就得回來，離不了窩兒。哼?！?lt;/p><p class="ql-block"> 他指的是“固定貓?！?。</p><p class="ql-block"> 如他所料，黑豆偷偷回來了，在兩個(gè)月后。</p><p class="ql-block"> 黑豆瘦了，頭發(fā)都餓抽抽了。只有那對(duì)牛眼，在看到小黑豆圓圓的臉蛋和圓圓的屁股蛋時(shí)，瞬間變成了兩汪油田。</p> <p class="ql-block"> “三歲看老，”豆?fàn)敻謇锲渌砂投棺訃Z嗑時(shí)說，“黑豆打小兒就沒調(diào)教出來?！?lt;/p><p class="ql-block"> 其他干巴豆子唯唯，包括蠶豆。</p><p class="ql-block"> 蠶豆是黑豆的堂叔，對(duì)黑豆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釉缇涂床粦T了，也想擺尊長的架子敲打侄子，奈何幾次三番被豆?fàn)敶浴?lt;/p><p class="ql-block"> “豆?fàn)斴厓涸谀莾毫ǎ彼搿?lt;/p><p class="ql-block"> 午后的陽光稀稀拉拉，仿佛村頭搖搖晃晃的老牛，尾巴東一甩，西一甩，驚飛了一群小咬兒，又引來了幾只虻蟲。</p><p class="ql-block"> 蠶豆有點(diǎn)兒困了，搗著小碎步回家，腳底下的土一忽兒松，一忽兒緊。</p><p class="ql-block"> 他剛進(jìn)門，媳婦就沖他使了個(gè)眼色。</p><p class="ql-block"> 蠶豆懵了。黑豆在他家。他可是輕易不登別人家的門。</p><p class="ql-block"> 果然。</p><p class="ql-block"> “叔，”黑豆悶悶地踢了踢腳，說，“……借我倆錢兒？”</p><p class="ql-block"> 蠶豆一激靈，不光腳底，頭頂?shù)耐炼枷窠o啦啦蛄松了個(gè)遍。</p><p class="ql-block"> “借錢……干啥？”他問。</p><p class="ql-block"> 黑豆訥訥地說：“置辦點(diǎn)兒做飯的家伙什兒?！?lt;/p><p class="ql-block"> 蠶豆恍惚想起，黑豆這次出去，在飯店待了倆月。</p><p class="ql-block"> “做啥飯吶？誰做呀？給誰做哩？”蠶豆一口氣問了三個(gè)問題。</p><p class="ql-block"> 他媳婦在旁邊撇了撇嘴。</p><p class="ql-block"> 黑豆撓撓頭，亂發(fā)瞬間支楞起來。</p><p class="ql-block"> “我想辦個(gè)流水席，就是替別人辦流水席……”</p><p class="ql-block"> 蠶豆聽明白了。</p><p class="ql-block"> “誰家結(jié)婚啊過壽啥的，不都自己家張羅？哪個(gè)專門請(qǐng)人了？”</p><p class="ql-block"> 蠶豆媳婦皮笑肉不笑地接茬道：“就是請(qǐng)人做飯，也不能請(qǐng)你這樣等著享福的啊，大侄兒。”</p><p class="ql-block"> 黑豆沒再說啥，低眉臊眼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蠶豆院里的狗眼都沒睜。蠶豆大門口的老榆樹倒是擠了兩下眼睛。</p><p class="ql-block"> 蠶豆拽過枕頭，忽然想起自己忘了教訓(xùn)黑豆。</p><p class="ql-block"> “話都讓豆?fàn)斦f了?！彼贿叞蛋祿u頭，一邊不甘地合上眼，夢(mèng)里啥也沒有。</p> <p class="ql-block"> 在大部分人都午睡的時(shí)候，豆?fàn)斢直持】稹⑻嶂孀幼叱隽宋蓍T。</p><p class="ql-block"> “也不嫌熱，嘖嘖。”紅豆他媽看見了，自言自語道。</p><p class="ql-block"> 紅豆在本子上寫寫畫畫，壓根兒沒聽見他媽說啥。</p><p class="ql-block"> “一天到晚就知道畫，”他媽悶悶地尋思，“也不說找個(gè)對(duì)象?！?lt;/p><p class="ql-block"> 紅豆不小了，就連豆?fàn)敹济骼锇道稂c(diǎn)紅豆爸媽好幾回了。</p><p class="ql-block"> “你還不知道你那侄孫子，”紅豆他爸用蒲扇遮住光光的頭，說，“犟?！?lt;/p><p class="ql-block"> “他想找啥樣的呀？”豆?fàn)斠磺脽煷佔(zhàn)?，瞇起眼睛說，“挑花眼了?！?lt;/p><p class="ql-block"> 紅豆爸媽一起漲紅了臉。</p><p class="ql-block"> 紅豆的臉還是白白的。他兒時(shí)的玩伴差不多都成家了，有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可是他一有空就描畫想象中的外面的世界。</p><p class="ql-block"> 豆村的藤藤蔓蔓攏不住他。</p><p class="ql-block"> “有主意?！贝謇锎蟠笮⌒〉亩棺觽円恢抡J(rèn)為。</p><p class="ql-block"> 紅豆充耳不聞。</p><p class="ql-block"> 天熱了，他就在后腦勺扎個(gè)小鬏鬏，寬寬的肩像極了打開的折扇。</p><p class="ql-block"> “紅豆啊，讓他的愛好給吃啦?！倍?fàn)斠会樢娧?lt;/p><p class="ql-block"> 豆?fàn)敳恢溃t豆對(duì)畫畫的癡迷緣自一本書。</p><p class="ql-block"> 紅豆至今記得，那是一個(gè)黃昏，他從學(xué)校出來，看見有個(gè)老頭在擺攤兒。塑料布上，花花綠綠的小商品與一本孤零零的書相依為命。</p><p class="ql-block"> 他走上前去，將書捧在手里。</p><p class="ql-block"> 那是什么樣的書啊，一行行文字、一幅幅插畫全都沉重而輕盈，仿佛一部水車在淙淙流淌的河上嚶嚶嗡嗡。</p><p class="ql-block"> 從那天起，紅豆變成了真的紅豆。</p><p class="ql-block"> “這傻小子。畫就畫吧。一個(gè)人一個(gè)命?！倍?fàn)斍们脽煷佔(zhàn)?，淡淡地說。</p> <p class="ql-block"> 豆?fàn)斦f這話的時(shí)候，沒注意自己的孫子小豆一大早就不見了蹤影。</p><p class="ql-block"> 小豆去縣里的農(nóng)貿(mào)市場(chǎng)了。</p><p class="ql-block"> “我就看看?！毙《古R走前跟他姐說。</p><p class="ql-block"> 沒想到，這一看，讓他看出了門道。偌大的農(nóng)貿(mào)市場(chǎng)竟只有一家種子店——像驚惶失措的棉花包，被潮水般來來去去的人們掠奪了所有。</p><p class="ql-block"> 小豆像做夢(mèng)一樣，半晌挪不動(dòng)腳。</p><p class="ql-block"> 天快黑了，市場(chǎng)上的人陸陸續(xù)續(xù)散去。漫卷的火燒云映著一張又一張臉，有的欣喜若狂，有的悵然若失，有的平靜如水……</p><p class="ql-block"> 小豆忽然發(fā)現(xiàn)，青豆、刀豆、赤小豆……還有大豆迎面而來。</p><p class="ql-block"> 小豆想躲，來不及了。</p><p class="ql-block"> 大豆一瞪眼，問道：“你咋來的？”</p><p class="ql-block"> 小豆實(shí)話實(shí)說：“坐紅豆的自行車?！?lt;/p><p class="ql-block"> 大豆的眼角一下子耷拉下來。</p><p class="ql-block"> 小豆知道大豆不喜歡紅豆光會(huì)畫畫，認(rèn)為他不是合格的豆村人。</p><p class="ql-block"> 可豆村的人該是啥樣的呢？小豆百思不得其解。</p><p class="ql-block"> 他沒等紅豆，匆匆跟市場(chǎng)拐角小店里的黑豆說了一聲，便坐青豆的三輪車回去了。</p><p class="ql-block"> 黑豆在小店里幫工，已經(jīng)有一段時(shí)間了。</p><p class="ql-block"> 店主是他爸八竿子打不著的表弟，也是蠶豆九曲十八彎的親戚。</p><p class="ql-block"> 是蠶豆介紹黑豆來的。</p><p class="ql-block"> “不借錢是不借錢，咱也沒多少閑錢。一年到頭，買種子、化肥……啥不要錢？都指著秋后算賬哩?！毙Q豆跟黑豆他媽訴苦。</p><p class="ql-block"> 黑豆他媽沒吭氣。</p><p class="ql-block"> 蠶豆撓撓頭皮，笑道：“嫂子，黑豆沒長性，辦流水席的事先往后放放，讓他先去胖小兒的店幫工，磨磨性子，你說咋樣？”</p><p class="ql-block"> 胖小兒就是農(nóng)貿(mào)市場(chǎng)拐角的小店店主，從前在別個(gè)地方大飯店當(dāng)廚師，光做面條的方法就會(huì)好幾種。</p><p class="ql-block"> 于是，黑豆就投奔胖小兒了。臨走前，他媽四處張望，說：“走吧。別讓人挑毛病。”</p><p class="ql-block"> 黑豆也四下瞅瞅，咧著大嘴說：“這回，我可不讓人笑話！”</p><p class="ql-block"> 他不知道，閑不住的豆?fàn)敽烷e不住的花啊樹啊一起把這話聽得真真的。</p><p class="ql-block"> 豆?fàn)斠馔獾貨]罵人，也沒笑，只是拔下煙袋鍋?zhàn)樱谑^上敲了敲，滿是皺紋的手像極了村頭那條路。</p> <p class="ql-block"> 小豆從農(nóng)貿(mào)市場(chǎng)返回那天，卻挨了兩句不咸不淡的埋怨。</p><p class="ql-block"> “你再過年就十八了……”豆?fàn)斦f。</p><p class="ql-block"> 小豆知道爺爺要說啥，訕訕地退到一旁。</p><p class="ql-block"> “得琢磨想干點(diǎn)啥……”豆?fàn)斢终f。</p><p class="ql-block"> 小豆唯唯。</p><p class="ql-block"> 要說小豆這人，也不懶，也不癡，就是喜歡看天。</p><p class="ql-block"> “天有啥好看的？”豆?fàn)斢幸淮螁査?lt;/p><p class="ql-block"> 他淡淡地回了一句：“天沒邊沒沿兒?！?lt;/p><p class="ql-block"> 豆?fàn)斖铝丝跓熑?，說：“心大?！?lt;/p><p class="ql-block"> 小豆想起坐在紅豆的自行車后座上，看頭頂?shù)牧髟平z絲縷縷，仿佛跟自己一起出發(fā)一起抵達(dá)時(shí)，不由得滿心歡喜。紅豆理解他的心情——紅豆知道，天比豆村大，縣城也比豆村大。</p><p class="ql-block"> 可在豆?fàn)斝睦?，豆村最大?lt;/p><p class="ql-block"> 小豆那天晚上失眠了，一個(gè)念頭在心底發(fā)芽。直到天快亮?xí)r，他才草草睡去，連豆?fàn)敵鲩T都不知道。</p> <p class="ql-block"> 年底，紅豆家紅紅火火操辦婚事，特意把黑豆叫了回來。</p><p class="ql-block"> 現(xiàn)在的黑豆可不是從前的“固定貓?！绷?。自從胖小兒把小店轉(zhuǎn)讓給他，他每天忙得腳踢后腦勺，將胖小兒教的面條的做法擴(kuò)展到十幾種。做的菜也別有風(fēng)味，吃過的人都贊不絕口哩。</p><p class="ql-block"> 清洌而晴明的好日子里，黑豆人生中第一個(gè)獨(dú)立操作的流水席拉開了帷幕。人人吃得順嘴流油，個(gè)個(gè)笑得合不攏嘴。</p><p class="ql-block"> 紅豆更是。</p><p class="ql-block"> 誰能想到，癡迷畫畫的紅豆居然找到了知己哩？那閨女是豆?fàn)敵隽宋宸挠H戚，心比紅豆還野。</p><p class="ql-block"> “這倆人過日子，可不跟天天做夢(mèng)似的？”豆?fàn)斦f。</p><p class="ql-block"> 小豆說：“爺，那叫自在。做自個(gè)兒喜歡的事，才有意思哩?！?lt;/p><p class="ql-block"> 豆?fàn)攧傁敕瘩g，煙袋鍋?zhàn)訁s用裊裊的煙氣蒙住了他的臉。</p><p class="ql-block"> 正月十五，黑豆該回縣里了。他剛出家門，就看到各種各樣的豆在蹦蹦跳跳。</p><p class="ql-block"> 為首的是小豆。</p><p class="ql-block"> “哥，我跟你一起走?！毙《拐f。</p><p class="ql-block"> 黑豆趕緊瞄瞄四周，沒見豆?fàn)數(shù)挠白印?lt;/p><p class="ql-block"> 小豆樂了：“你怕啥？我爺讓我去的。”</p><p class="ql-block"> 黑豆還在云里霧里，可沒等他說話，青豆蕓豆黃豆白豆一哄而上，將他架上了嶄嶄新的面包車。</p> <p class="ql-block"> 車是“固定貓?！钡?。</p><p class="ql-block"> “也是豆村的?！倍?fàn)斦f。作為村里頂老的豆子，他的話一向擲地有聲。只有小豆知道，河水慢慢淌，村路彎幾彎，豆?fàn)數(shù)男宰釉缫炎兊煤蜐M頭白發(fā)一樣柔軟。</p><p class="ql-block"> 就像那天早上，面包車漸行漸遠(yuǎn)，載著脫胎換骨的黑豆、自由自在的小豆，還有藤藤蔓蔓的各種豆，離嶄嶄新的天地越來越近，而豆?fàn)敹阍谝豢脴浜?，肩頭落了薄薄厚厚的一層雪。</p><p class="ql-block"> 豆?fàn)敳恢?，他和沉默的煙袋鍋?zhàn)釉谀且豢踢M(jìn)入了紅豆兩口子塵埃落定的視線。畫紙給風(fēng)吹得嘩嘩響，就像曾經(jīng)的豆?fàn)斪彀鸵粡堃霍狻?lt;/p><p class="ql-block"> 是在夸人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