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每每想起與母親最后的別離,我總會淚流滿面。</p><p class="ql-block"> 那年,過完母親七十二壽辰,翌日早上,我就要回縣城去上班。</p><p class="ql-block"> 此時正值晚秋。打開屋門,一股清涼的空氣,輕輕拂過我的臉。</p><p class="ql-block"> 這個時候,門外的山溪、柳樹、田畦,還沉浸在朦朧的晨霧中,靜謐而祥和。偶有幾聲雞鳴狗吠給這鄉(xiāng)村增添了幾分質樸和詩意。</p><p class="ql-block"> 屋頭,晨霧浸染的老柚樹上,一枚 孤零零的殘果垂掛,青黃的皮上布滿褐斑。秋風掠過,它便與空蕩的枝椏一同搖晃,似在低語最后的故事,仿佛下一秒就要墜落。</p><p class="ql-block"> 我心一怔,轉頭看向母親。</p><p class="ql-block"> 她早早就起來了。此時正佝僂在火塘邊準備給遠行的兒子煮雞蛋。火塘里泛著暗紅,母親佝僂的脊背在火光里起起伏伏。</p><p class="ql-block"> 她往火堆里吹氣時,銀白的發(fā)絲垂落下來,被躍起的火苗鍍上一層金色。</p><p class="ql-block"> 她滿臉的皺紋已經下垂,倒像把一輩子的煙雨都收在了褶皺里。</p><p class="ql-block"> 我內心生起一陣莫名的隱痛:“娘,我不在您身邊,您千萬要注意自己的身體……”</p><p class="ql-block"> 母親從火塘里抬起頭來,眼目呆滯,喃喃地嘀咕道:”哎……生死在就的,人總是有那一天的,你們過好你們各人的日子,不要擔心我的……”</p><p class="ql-block"> 聲音比老柚樹上滴落的霧露還輕,那些破碎的字音在齒縫間化成游絲。屋外老柚樹沙沙作響,卻蓋不過她胸腔中的喘息。</p> <p class="ql-block"> 她年輕時候可不是這樣的。那時的母親是遠近聞名的風風火火的“大嗓門”。</p><p class="ql-block"> 她會在生產隊出工歇息的當口,在山岡上唱起山歌,那些從青藍圍裙里漫出來的音符,帶著青草的清香滾過層層山巒,飛向流云。</p><p class="ql-block"> 她的瘦小的身影敏捷地穿梭在插秧、種地、除草、收割等基本農事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能聽到她與牲口、山鷹的對語。</p><p class="ql-block"> 有時她還會混進男人活中,犁田,盤木,能聽到她高亢的吆喝聲,婉轉的勞動號子聲。</p><p class="ql-block"> 青黃不接的時候,也是我家最難的時候,吃飯是上月接不到下月的。母親會瘋了似地到生產隊支取糧食。支取不到,母親就放潑,就義正辭嚴地大吵大鬧。不管是大隊還是公社領導,逮著誰誰就遭殃,要被“大嗓門”罵個狗血噴頭。</p><p class="ql-block"> 今天,聽著母親游絲一樣的聲音和她胸腔里的喘息,我仿佛明白,正是因為她年輕時候的拼了命的勞作和風風火火的處事方式,才將我們四個子女養(yǎng)大成人。而她的"大嗓門”,其實是在排遣心中的憂苦和人生的壓力。 </p><p class="ql-block"> 也正因如此,母親老來落下了高血壓體質,病痛時常纏繞著她不得安生……</p> <p class="ql-block"> 屋外,依然霧露濛濛,整個小山村,似披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p><p class="ql-block"> 我要乘坐的雙排座農用貨車從上村開來了。我起身,說:“娘,我要走了,您保重。”</p><p class="ql-block"> “好……好,你放心……今年回來過年啊。”母親邊說邊把煮好的雞蛋打包遞給我,隨我走出門。</p><p class="ql-block"> 我向溪對面的公路走。</p><p class="ql-block"> 母親走向每次目送我的吊腳樓廊上。母親每次都會站在那兒,用她那滿懷愛意的,溫情的,慈祥的眼光目送我,目送她的每一個孩子。</p><p class="ql-block"> 快要走過溪上小橋,我回身看向生我養(yǎng)我的老屋。</p><p class="ql-block"> 老屋的吊腳樓在晨霧里浮沉。從老屋木窗里爬出來的一縷炊煙,搖晃著伸進晨霧,消散開來,與母親的青藍衣衫混為一色。</p><p class="ql-block"> 母親扶著欄桿,銀發(fā)浸在微青的晨光里,像那株被露水打濕的老柚樹,在霧氣里若隱若現(xiàn)。</p><p class="ql-block"> 我突然對母親產生一種強烈的依戀情愫,腳下的步子越來越重。</p><p class="ql-block"> 我突然想到作家龍應臺的一句話:“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之間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中,漸行漸遠?!?lt;/p><p class="ql-block"> 此時的我并不知道,這是最后一次看見老屋木廊上的母親。此次與母親的分別不是“漸行漸遠”,而是絕別!</p> <p class="ql-block"> 兩星期后,正在縣城上班的我從電話里接到噩耗:母親上山砍柴,高血壓暴發(fā),在山林中不幸離世……</p><p class="ql-block"> 母親長眠在她常年勞作的山林中,樹木落葉紛紛,跌落在母親瘦弱的身上,山雀啾啾,為她梳理零亂的白發(f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十五年過去啦一一</p><p class="ql-block"> 如今老屋的吊腳木廊空懸著,照來的晨光再沒有裁出那抹青藍布衫的影子。</p><p class="ql-block"> 然而,十五年前那個霧露濛濛的清晨,永遠凝固在我的腦海里。母親的身子依在吊腳樓廊上的畫面,像一幅剪影,釘在我的心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