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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樹與郜莊人

留心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記得小時候農(nóng)村老家的宅基地很大,分前院和后院,前院用來居住,后院大部分栽成了樹,栽的最多的便是榆樹。春天來了,風兒暖了,悄悄然,榆樹披上了嫩綠的新裝,枝頭掛滿了串串榆錢。這些榆錢,仿佛是大自然精心雕琢的翡翠耳環(huán),又像胖嘟嘟的剛出生三四月嬰兒的手臂,渾圓、鮮嫩、油亮,搖曳在春風中,閃爍著生命的光澤。每當這個時候,奶奶總是拿一個長竹竿,上面綁一個鐵鉤,鉤一筐榆樹上的榆錢,用井水一淘,拌面蒸著吃,我則喜歡生吃,鮮嫩、微甜、清香可口。 “榆錢飄灑若瓊花,灑落人間處處佳?!庇苠X飄落的時候,灑灑揚揚落在院里、落在屋頂,落在人們的發(fā)髻間,像瓊花一樣美。一場春雨如期而至,榆錢或碾作成泥,或隨水飄散,蹤跡全無。第二年春天,田野里、溝坎邊便拱出許多榆樹芽苗,在陽光下在春風里伸著胳膊,瞪著小腿,晃著小腦袋歡快地成長著。</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農(nóng)戶家庭大事莫過于婚喪嫁娶、修房蓋屋了。二叔要結(jié)婚,西屋已破爛不堪,無法居住,急需要翻蓋,那個時候,大家過得都苦,哪有錢?奶奶犯了愁,天天唉聲嘆氣,家里愁云密布,爺爺卻像無事人一樣,時不時哼幾句地方戲老懷梆,氣得奶奶總是拿眼睛齷他,向爺爺背后吐唾沫,甚或故意把爺爺?shù)娘埮貌皇窍?、就是酸、或者辣,爺爺飽受摧殘,再也淡定不了了,于是把奶奶拉到后院,指著最大的兩顆榆樹狡黠一笑,無不得意地說:“把他們賣了不就妥了,”奶奶一拍腦袋說:“我咋沒想到哩?”老榆樹皮似的臉上頓時堆滿笑容,就像三月里天空中飄落的榆錢那樣美。爺爺早在去年春天的時候就在兩顆大榆樹邊栽了兩顆榆樹苗,今年已有小孩胳膊粗了。這幾天,爺爺總是用手臂抱一抱那兩顆榆樹,然后傻愣愣的地望著伸向碧空的榆樹冠,嘴里嘟嘟囔囔自言自語道;老伙計該你出力了。這樹是爺爺年輕時栽的,風風雨雨陪伴了爺爺三十多年,它蘊含了爺爺多少情感和寄托,是爺爺?shù)母?,是爺爺?shù)拿?lt;/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第二天,爺爺?shù)睦匣镉嫸瓲敔敽退膬鹤觼砹?,還帶著大繩、大鋸、錛、刮榆樹皮刀等家伙什兒。董爺爺兩手背后,抬頭望了大榆樹一會,又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對爺爺說:干活了。于是脫下外套,身束大繩,背插錛斧,在樹上搭上繩梯,腳踩繩套,一蹬一蹬向樹頂爬去。據(jù)說董爺爺年輕時爬樹,雙手環(huán)樹,二腳蹬樹,身成弓形,手腳并用,像猴似的,噌噌,一會就到樹頂,現(xiàn)在年紀大了,手腳不靈了,心也怯了,也只能搭繩梯了。下樹枝是門學問,如果樹枝下有建筑物,就不能直卸而下,而是樹枝砍離前,拴上繩,將樹枝砍離后,用繩牽引到空閑地方。以前,出樹(伐樹)沒有油鋸,只能用錛砍,一錛砍進樹身四寸,沒有一定技術(shù)和健壯的身體是不行的,這時候需格外要注意是千萬不能砍在腰繩上,腰繩一斷,人會翻個身,頭朝下,直挺挺墜下,有經(jīng)驗的師傅會把腳套弄得很小,讓它牢牢束住腳,一旦繩斷,即腳套會牢牢拉住倒立在空中的你,它是你最后的保障。大的樹枝一旦離開樹身,樹身卸下千斤重擔,會產(chǎn)生劇烈搖晃,樹枝如果拴有繩,會改變方向,樹枝的一頭極有可能向人體撞去,力道很大,你不小心會中了招,讓撞你個七葷八素。樹枝下光以后,就該出樹了。出數(shù)很有講究,一般來說,樹往那倒,就在那個方向開口。兩個人對坐,拉著大居,你拉我送,吱嘎吱嘎的,一會就滿頭大汗了,董爺爺把棉襖甩在一邊,光著膀子拉。“拉大鋸,扯大鋸,姥姥家唱大戲…”爺爺家真的很窮,請不起大戲,只能端上兩碗開水,這個能管夠。如果拉鋸的空間狹小,那只能辛苦一人拉鋸了。把樹鋸到只剩半寸左右的時候,就該開口了,所謂開口,就是在鋸口的下方二寸,用錛開個三角口,樹便按照設定的方向轟然倒下。如果院地小,容不下樹身,還得撘支架,讓樹緩慢倒在支架上,按主家要求截取長短。</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樹倒以后,開始刮榆樹皮了。拿出大鐮刀,從榆樹根部鋸口處,順著主干一點點往上割,榆樹皮便隨著鐮刀的移動,逐漸和軀干剝離開了。技術(shù)好的人,干的活地道,又快樹皮又不斷,然后將書皮按一米二的長度折成捆,綁縛在二八白山牌加重自行車后座上,負重回家。郜莊出樹刮榆皮往往是免費的,條件是把榆樹皮作為辛苦費帶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郜莊有一群人從事這種出樹刮榆皮這一行當,有專業(yè)的,也有業(yè)余到,每當冬季,專業(yè)出樹刮榆皮的社員員會向生產(chǎn)隊每天交納一元左右,也就是買一個工;業(yè)余的就用不著交錢了,他們往往在凌晨趁夜黒風高生產(chǎn)隊長熟睡之時,偷偷溜走,一行人騎著除鈴不響全身都響的自行車,頂著凜冽的寒風,摸黑前行。出樹這活一個人很難完成,他們往往兩三人一組,相互幫襯合作。天大明時,他們就開始村挨村,街挨街吆喝了。他們南過黃河,北行澤州,西到濟源,東至獲嘉。那時農(nóng)村到處是榆樹,由于榆樹木質(zhì)緊實耐用,不易變形,農(nóng)戶蓋房往往把它當做房梁用,農(nóng)村總有人要蓋房,蓋房就得出樹,所以郜莊人不缺活干。渴了,討口涼水喝,餓了,掏出自帶的窩窩頭啃幾口,累了,靠著墻根迷瞪一會,偶爾碰見好心的主家,給你烙張油饃,做上一碗湯面條,那你可是撞大運了,立馬進入共產(chǎn)主義社會了。遇見樹身大年代長或長得奇形怪狀的榆樹,他們會把錛鋸靠在樹上,然后繞著樹默默念叨,大意是這樣的:樹仙樹仙你老好,小民為了營生,奉主家之命來出樹,請你移駕他處,有事您找樹主家,千萬別難為出樹人。心誠則靈,他們都說靈。偶爾,碰見活多干不完,他們會卷曲在麥秸堆里過夜,大地作床,麥秸為被,星星照明,寒風作伴,酣聲依舊。第二天干完活,滿載榆皮,一路歡笑,車輕若飛,歸心似箭。</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刮回來的榆樹皮,經(jīng)過晾曬,拉到供銷社賣掉。后來發(fā)現(xiàn)拉到供銷社還不如送到丹河峽谷水磨處實惠。水墨的人把榆樹皮敲打成兩層,一層為粗糙褐色的外皮,一層為白色細膩的內(nèi)皮,外皮經(jīng)水墨碾壓成細粒狀,主要供給沁陽城北小張莊和西沁陽壓制焚香;內(nèi)皮則磨成面粉,銷到山西做榆皮面。去年,我途經(jīng)山西壺關(guān)縣,見路邊有家榆樹皮面館,一時心奇,停車品嘗,可惜事不如愿,人家沒面了,只能悻悻而走,留下遺憾。</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半個世紀過去了,農(nóng)村早已見不到榆樹的影子,出樹刮榆皮的那批人也所剩無幾,他們背靠南墻,曬著太陽,把當年的往事強說給年輕人聽,仿佛在敘述著一個古老的故事。</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