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五月的風裹著百花的馥郁掠過城垣，我驀然驚覺——在廣西玉林市老家院子里的那株石榴樹，此刻也該擎起滿樹紅綃了吧？</p> <p class="ql-block">“五一”勞動節(jié)的第一天，我?guī)е鴿M身的疲憊回到玉林市老家。一方面，是太想念日夜牽掛著我的母親；另一方面，也想找個安靜的地方，讓在塵世里奔波得太累的心，能稍微喘口氣。在返鄉(xiāng)的班車上，我回想起前段日子，工作上的煩心事簡直像一團怎么都解不開的亂麻，把我緊緊纏住。項目進度就跟停擺的時鐘似的，遠遠落在后頭；團隊協(xié)作也亂得像一盤散沙，各種問題不斷冒出來；上司的責怪更是像雨點一樣，接連不斷地砸向我，真的是讓我身心俱疲。</p><p class="ql-block">下車后，我沿著南流江邊慢慢溜達，江面上籠罩著一層薄霧，像被輕紗覆蓋。人一旦被生活瑣事纏繞，心情就如蒙塵的鏡子般黯淡，我心情沮喪地緩緩拐進老家的巷子，一簇明艷的火紅吸引住我的目光——是老家院墻里探出來的石榴花，在晨光下開得熱熱鬧鬧，特別耀眼。花瓣上還留著昨夜的雨珠，亮晶晶的，就像紅寶石一樣。我想起母親常念叨的話：“石榴花開，端午就快到咯?！?lt;/p> <p class="ql-block">艾草的清香沁人心脾。我踏入家門口，看見母親正在院子里曬艾草呢。她腰都有點彎了，銀白色的頭發(fā)在晨光里透著柔和的光。院子里那棵老石榴樹上，花開得正旺，樹下擺著幾個陶罐，里面泡著母親自己釀的石榴花酒?！盎貋淼谜?，”母親一抬頭看見我，眼角的皺紋都擠到一塊兒了，“幫我把艾草收一下，太陽再大點兒，艾草就該蔫啦。”她手上的銀鐲子碰到竹篩，發(fā)出熟悉的清脆的聲響。</p><p class="ql-block">院子里的石榴樹又開花了。那火紅的花朵在五月的陽光下，就跟燃燒的小火苗似的，又像一盞盞小巧的燈籠。我站在樹下，恍惚間好像看到母親年輕時的模樣——她穿著洗得有點發(fā)白的藍布衫，正彎著腰給剛種下的石榴樹苗培土呢，旁邊還站著一個調(diào)皮搗蛋的我，那時我才五歲。</p><p class="ql-block">村里的人都覺得母親這么做有點傻。劉嬸每次挎著菜籃子路過，都要撇撇嘴說：“種這吃不飽又不能喝的東西，還不如種兩壟韭菜呢。”母親也不跟她爭辯，只是拿起瓢，舀起清水，慢慢地澆在樹根周圍。水滲進土里，發(fā)出輕輕的“滋滋”聲，就好像土地在偷偷喝水一樣。</p> <p class="ql-block">石榴樹長得可慢了。頭三年，才長到齊腰那么高，細細瘦瘦的枝干在風里晃來晃去?？赡赣H對它特別有耐心，冬天的時候，用稻草把樹干裹得嚴嚴實實；開春了，就把灶膛里燒剩下的草木灰撒在樹根周圍。到了第四年春天，枝頭一下子冒出十幾個花苞，紅得就跟要滴出血似的。</p><p class="ql-block">還記得第一個結(jié)果的秋天，石榴只有拳頭那么大，表皮透著青黃色。我蹲在樹下數(shù)果子，母親撩起圍裙擦了擦汗說：“明年肯定能結(jié)得更好?！彼f話的時候，陽光透過樹葉，在她臉上灑下一片片細碎的光斑。果不其然，第二年，沉甸甸的果實把樹枝都壓彎了，有幾個熟透的石榴還裂開了口子，露出里面晶瑩的籽粒。</p><p class="ql-block">“嘗嘗?！蹦赣H掰了一個遞給我。石榴籽在舌尖咬開的那一刻，酸甜的汁水一下子涌了出來，還帶著陽光的味道呢。正巧劉嬸來借鋤頭，看到我們滿手都是紫紅的汁液，就搖搖頭說：“這哪有實實在在的糧食頂用？”</p><p class="ql-block">母親在井邊用井水沖洗手上的汁液，水珠濺落在青石板上，就像撒了一把碎銀子?！叭嘶钪?，可不單單是為了填飽肚子?！彼钢鴺渖疑献詈笠粋€石榴對我說，“你看它掛在那兒的樣子，像不像一盞紅燈籠？”那時候我還不太懂，直到很多年后，有個特別疲憊的深夜，我突然夢到了滿樹石榴花盛開的場景。</p><p class="ql-block">石榴樹一年比一年長得高大。它的根在地下悄悄伸展，周圍的地兒都種不了蔬菜了。可母親照顧它卻越來越精心，秋天把落葉埋到土里，冬天就在樹干上綁上紅布條。有一年大旱，母親甚至把洗衣服的水都省下來澆樹。父親抱怨的時候，母親就說：“樹也是有靈性的，知道好歹呢。”</p><p class="ql-block">后來我離開家去讀書，每次打電話回去，母親總會跟我說石榴樹的事兒：“開花啦”“結(jié)果了”“今年結(jié)了二十八顆”。她托人給我捎來的包裹里，總會放著幾個用軟紙包得好好的石榴。剝開那有點粗糙的外皮，里面紅寶石一樣的籽粒，吃起來還是跟以前一樣酸甜。</p> <p class="ql-block">此時，母親在艾草里頭翻來翻去，只是那靈巧的手到底還是拗不過時光，比我記憶里慢了些。五月的陽光從石榴樹那羽毛一樣的葉子中間穿過來，在我們腳邊就像織了一塊碎金點翠的花毯子。風一吹，有幾瓣石榴花飄飄悠悠落下來，正好落在那堆青乎乎的艾草上。這紅得亮眼的石榴花襯著那綠瑩瑩的艾草，像一幅明媚的畫兒。</p><p class="ql-block">“石榴花可準時啦，最守時令。”母親突然說話了，“四月開花，八月結(jié)果，一天都不帶錯的?！彼龔膹N房出來的時候，手里捧著個玻璃瓶，里面的石榴花茶泛著琥珀似的光澤?！澳憷鲜窍铀幙?，就愛喝這口花茶?！辈杷谖业谋永镙p輕晃動，剛喝的時候，覺得挺苦的，可回味起來，那甜味就跟童年的夏天似的，老長老長。這味道一下子讓我想起那些石榴花照亮的黃昏，母親老是喜歡指著滿樹像燈籠一樣的花說：“這是張騫從西域帶回來的寶貝，一朵花就跟一顆瑪瑙珠子似的?！蔽已鲋^數(shù)多少朵，脖子都酸了，她就笑得眼睛都彎了：“傻閨女，這哪能數(shù)得清呀？”</p><p class="ql-block">后來我到外地去上學，母親在電話里老是說：“石榴花又像點燈似的開啦”，要不就是“樹枝上掛小鈴鐺啦”。那棵石榴樹啊，都成了她算日子的東西啦，一年又一年，花開花落的，就這么悄悄記下了我在外面走過的歲月。</p><p class="ql-block">午后，突然下起大雨，我和母親緊挨著坐在老房子的屋檐下面。雨就像簾子一樣掛在那彎彎扭扭的樹枝上，把石榴花洗得更鮮亮了，看著就像剛燒出來，釉色還沒干的鈞窯瓷器似的。母親看著雨幕發(fā)呆，說：“你十歲那年發(fā)高燒，一整棵樹的石榴花夜里都好像亮起來了……”她的聲音跟雨聲混在一塊兒，一下子把我?guī)Щ氐侥莻€有花燈照著的晚上。我發(fā)著高燒，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就看見母親用石榴花煮東西冒出來的水汽，像彩虹似的。</p><p class="ql-block">天快黑的時候，有幾個姑娘路過拍照，她們鮮艷的裙子隨風飛舞，就跟新開的花似的。她們拿著手機在樹下面轉(zhuǎn)圈圈，石榴花和她們的笑臉互相比著誰更好看，都讓人分不清到底是花把她們的青春映紅了，還是她們的青春讓花更紅了。母親站在門框那兒，就像在一個畫框里似的，她的白頭發(fā)映著晚霞，成了這充滿生機的畫面上最溫柔的一筆。</p> <p class="ql-block">我要走的那天早上，晨光里，母親塞給我一個茶包，還帶著太陽照過的溫熱呢。石榴樹還是舉著滿樹像火炬一樣的花，可是樹下那個給我摘花煮茶的身影，一年比一年更像土地的顏色了。這些年啊，她哪只是種了一棵樹呀？明明是把那些像荒漠一樣窮巴巴的日子，都變成了開滿花的好地方。</p><p class="ql-block">透過車窗，老家的石榴花若隱若現(xiàn)，就像好多跳著的小火苗。原來母親早就把面對苦日子的勇氣，都藏在這些開得熱熱鬧鬧的花里。想起如今工作上面臨的困境，我不知不覺增添了幾分勇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