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消毒水的氣味在走廊里游蕩,王繼年攥著體檢報告坐在塑料椅上。六月的陽光斜切進窗戶,把他灰白的鬢角照得近乎透明。他想起今早煎韭菜盒子時,油星在鐵鍋里跳華爾茲的樣子。</p><p class="ql-block"> “肺部陰影?”妻子李芬的嗓門震得廚房玻璃嗡嗡響,"你明天就去復(fù)查!"她說著把黃芪扔進砂鍋,枸杞在沸水里翻騰成紅色漩渦。</p><p class="ql-block"> 王繼年沒接話,低頭看手機里兒子剛發(fā)的消息。聊天記錄停在三個月前,最后一句是"爸,我項目忙"。他摸出抽屜里的諾基亞N95,藍殼上的劃痕還保持著十年前摔落時的角度。</p><p class="ql-block"> 維修店的玻璃柜臺在正午陽光下泛起彩虹,王繼年看著小伙子拆開諾基亞的后蓋。陳年積灰像雪花般飄落,他突然按住對方手腕:“等等!”指尖顫抖著摳開電池槽,一張泛黃的拍立得照片正靜靜躺在夾層里。</p><p class="ql-block"> 那是2003年非典時期,兒子王樂戴著卡通口罩騎在他肩頭的畫面。照片右下角還留著褐色的糖漬——那天他們從醫(yī)院打完疫苗出來,孩子把冰糖葫蘆蹭在了相紙上。</p><p class="ql-block"> “您這手機得換電容屏。”小伙子指著斑駁的顯示屏,“現(xiàn)在配件不好找...”話音未落,王繼年已經(jīng)掏出現(xiàn)金:“修,多少錢都修。"”他盯著照片邊緣卷起的弧度,想起當年兒子總愛用小手摳這張照片,說要"把爸爸變出來"。</p><p class="ql-block"> 當開機音樂“噠噠噠"”響起時,收件箱里200多條短信突然涌出:</p><p class="ql-block"> “爸,我數(shù)學(xué)考了98!”</p><p class="ql-block"> “老王家種的小番茄紅啦”</p><p class="ql-block"> “您咳嗽好點沒?”</p><p class="ql-block"> 最后一條停留在2016年5月12日:“爸,我收到騰訊offer了”。</p><p class="ql-block"> 王繼年蹲在維修店門外的臺階上,把19:34分的夕陽裝進手機攝像頭。鏡頭里飛過三只白鴿,他突然意識到這是兒子去深圳后,自己第一次主動記錄天空。</p><p class="ql-block"> 李大媽的紅綢扇第三次拍到他后背時,王繼年終于踩上了《酒醉的蝴蝶》的節(jié)拍。汗珠順著脊椎滑進褲腰,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膝蓋還能彎出三十度弧線。前排穿熒光綠運動鞋的趙大爺突然轉(zhuǎn)身,把手里備用折扇塞給他:“接著!你這同手同腳的毛病得治!”</p><p class="ql-block"> 扇骨硌著虎口的繭子,那是年輕時握扳手留下的勛章。音樂切換到慢三拍時,王繼年恍惚看見二十歲的自己——在機床廠新年晚會上,他穿著滌綸襯衫給車間主任表演太空步,臺下女工們?nèi)拥拈僮犹窃以谖枧_邊緣。</p><p class="ql-block"> “注意表情管理!”李大媽用扇柄戳他腰眼。王繼年下意識咧嘴,卻嘗到唇角揚起的陌生弧度。背后傳來年輕女孩的嗤笑,他轉(zhuǎn)頭看見奶茶店小妹正舉著手機錄像,屏幕上自己同手同腳的樣子活像觸電的企鵝。</p><p class="ql-block"> 那一瞬間,三十年職場練就的體面鎧甲突然碎裂。他索性甩開折扇,把廣播體操式的動作跳成即興發(fā)揮。當《奢香夫人》的嗩吶聲沖上夜空時,他的白襯衫后背已經(jīng)洇出深色云朵。</p><p class="ql-block"> “第37號!”護士的喊聲刺破候診室的寂靜。CT室的白光吞沒他時,王繼年莫名想起那只總在長椅上撓爪子的虎斑貓。昨天他帶了魚腸過去,老貓卻把腦袋拱進他掌心,暖意順著掌紋滲進血管。</p><p class="ql-block"> “陳舊性鈣化灶?!贬t(yī)生的圓珠筆在片子上畫圈,“年輕時肺炎留下的疤?!蓖趵^年盯著那個灰白小點,突然覺得像極了他種在泡沫箱里的小番茄——都是生命啃噬過的痕跡。</p><p class="ql-block"> 回家路上他拐進五金店,扛回六根鍍鋅鋼管。當夕陽把陽臺鐵架染成金色時,李芬發(fā)現(xiàn)丈夫把降壓藥盒改成了育苗盆。“你這是要當都市陶淵明???”她笑著往土里撒復(fù)合肥。</p><p class="ql-block"> 三個月后,王繼年在《陰影也要營業(yè)》的微博里寫道:“原來陰影和陽光是孿生兄弟,一個提醒你要發(fā)芽,一個負責(zé)給你補鈣?!迸鋱D是結(jié)了青果的番茄苗,葉片上還沾著晨露。</p><p class="ql-block"> 那只虎斑貓出現(xiàn)在第三根梧桐樹影下時,王繼年正數(shù)著保溫杯里的枸杞。魚腸剛撕開包裝,老貓的尾巴就豎成了天線。他故意把鋁箔紙抖得嘩啦響,看那團姜黃色影子在長椅邊緣逡巡。 </p><p class="ql-block"> “老伙計,你也挑食?”王繼年晃了晃魚腸,發(fā)現(xiàn)貓的左耳缺了個三角口。記憶突然被豁開道裂縫——二十年前兒子撿回只流浪貓,也是同樣殘缺的耳朵。當年他板著臉勒令送走時,少年眼里的火光至今灼人。 </p><p class="ql-block"> 貓爪搭上他膝蓋的瞬間,王繼年僵成了石像。陽光把貓毛曬出炒栗子的香氣,他忽然發(fā)現(xiàn)這貓沒有項圈,卻戴著半截褪色的紅繩。指腹觸到繩結(jié)時,老貓喉嚨里滾出呼嚕聲,像臺年久失修的發(fā)動機。 </p><p class="ql-block"> “你倒會享受?!彼麚现埾掳停礃溆霸诿馍咸礁裎?。保潔員拖著垃圾桶經(jīng)過:“這貓精著呢,專挑穿棉布鞋的蹭?!蓖趵^年低頭看自己磨破的鞋頭,突然笑出聲。失業(yè)后他扔掉了所有皮鞋,如今倒和這流浪漢般的貓成了知己。 </p><p class="ql-block"> 李芬往洗牙費里多塞了五十塊:“選最貴的拋光膏?!蓖趵^年咬著口鏡含糊抗議:“又不是給假牙鑲鉆...”話音被超聲波潔牙機的嗡鳴切斷。 </p><p class="ql-block"> 當?shù)谌w后槽牙的結(jié)石崩落時,他抓住扶手的手背暴起青筋。牙醫(yī)助理的香水混著血腥味鉆進鼻腔,他突然想起結(jié)婚那年,妻子也是這樣死死掐著他胳膊生孩子的。鏡子里,李芬正把臉貼在觀察窗上,鼻頭壓成顆粉白的糯米糍。 </p><p class="ql-block"> “您這牙周袋能藏糧票了?!贬t(yī)生舉著探針比劃,"當年插隊都沒這么深吧?"王繼年想回嘴,卻被吸唾管堵成了金魚。余光瞥見妻子在翻他手機——那部修好的諾基亞正播放兒子周歲時的視頻,牙牙學(xué)語混著九十年代電視雪花聲。 </p><p class="ql-block"> 回家路上,李芬突然拐進藥店。王繼年看著她在維生素貨架前踟躕,側(cè)臉被夕陽鍍上毛邊。“買葉酸干什么?”他捏起小藥瓶?!胺览夏臧V呆!”妻子奪回瓶子,耳根卻泛起可疑的紅,“免得你以后把番茄苗當韭菜澆水。" ”</p><p class="ql-block"> 第一簇番茄花開的清晨,王繼年抓到了偷魚腸的元兇。老貓蹲在鐵架頂端,尾巴尖得意地勾著育苗盆?!澳氵@叫監(jiān)守自盜?!彼沃敫~肉腸,看貓瞳縮成兩道金線。晨風(fēng)掀起他起球的睡衣下擺,露出肚臍邊兩個手術(shù)小點——去年內(nèi)窺鏡切膽囊時留下的紀念章。 </p><p class="ql-block"> 李芬端著豆?jié){出來時,正看見丈夫在和貓談判:“每天兩根,不許抓紗窗?!崩县堄梦舶途碜∷滞?,像在簽什么契約。她默默退回廚房,往煎鍋里多打了個雞蛋。油煙騰起的剎那,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相親時,那個穿的確良襯衫的青年也是這般,蹲在廠門口喂野貓。 </p><p class="ql-block"> 當天夜里,王繼年在《陰影也要營業(yè)》更新:“貓和牙齒都會背叛你,但番茄不會。你澆多少水,它就還你多少紅?!迸鋱D是窗臺綠影里酣睡的虎斑貓,爪子上還沾著泥。 </p><p class="ql-block"> 樓下的長椅換了新漆,但總留著一塊斑駁——那是老貓磨爪子的固定位置。王繼年現(xiàn)在晨練會多繞半圈,褲兜里除了降壓藥,總揣著用保鮮膜包好的魚肉腸。某個霧汽蒙蒙的清晨,他發(fā)現(xiàn)長椅背面多了行粉筆字: </p><p class="ql-block"> 【王師傅和虎子的專座】</p><p class="ql-block"> 字跡稚嫩,圈在歪扭的愛心裡。</p>